专访中央财经大学绿色金融国际研究院院长王遥：逐步强制ESG信息披露，建设有效ESG市场

每经记者 付克友 实习记者 黄博文 每经编辑 张海妮

2022年4月，证监会发布《上市公司投资者关系管理工作指引（2022）》（以下简称《指引》），自5月15日起实施。《指引》在投资者关系管理的沟通内容中首次纳入“公司的环境、社会和治理信息（ESG）”。

在投资者关系管理的沟通内容中，为什么要纳入ESG？这对投资者意味着什么？对上市公司意味着什么？对资本市场的监管意味着什么？对中国上市公司高质量发展有何意义？

针对这些问题，《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以下简称NBD）专访了中国ESG领域权威专家——中央财经大学绿色金融国际研究院院长、中国金融学会绿色金融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国证券业协会绿色证券委员会顾问王遥教授。

ESG在国际上已成主流投资策略

NBD：在您看来，《指引》为什么要在投资者关系管理的沟通内容中纳入ESG？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纳入？有什么背景考量？

王遥：近年来ESG在国际层面已经逐步发展为主流投资策略，受到越来越多投资者的关注，也对上市公司的ESG表现提出更高要求。国际层面ESG的快速发展也带动了中国市场对ESG的关注，并逐步将这个概念带入公众视野。

事实上，我国监管层面已经将ESG纳入相关政策中，并逐步加大对企业ESG信息披露的要求。早在2018年，《上市公司治理准则（2018修订）》就明确提出要充分考虑环境、社会责任、公司治理等因素，ESG框架初步形成；随后发布的科创板相关披露要求及《上市公司投资者关系管理指引（征求意见稿）》进一步加强了对ESG在投资者关系管理中的重视程度，并明确提出相关信息披露建议；中国证监会副主席方星海近日表示，我国下一步也要制定准则强制披露。

近期发布的《指引》强化了投资者关系管理中的ESG信息披露要求，也顺应当前政策和市场发展趋势，进一步规范了上市公司的管理能力并提出更高的管理要求，有助于推动上市公司ESG信息披露迈上投资者关系管理新台阶。

投资偏好向长期价值投资转变

NBD：《指引》在投资者关系管理的沟通内容中纳入ESG，对投资者意味着什么？对有效地保护投资者有什么意义？

王遥：纳入ESG是一项重大创新，为投资者关系管理提供了新窗口，既为我国投资者关系管理的规范化、完善化打了一针强心剂，也显现出我国资本市场长期高质量、可持续发展之定力。

一方面，ESG内容的纳入与当下可持续发展理念相一致，尤其在“30·60”目标下，未来企业非财务方面的成本将越来越大，低碳转型发展能力将成为价值评价的关键性影响因素之一，ESG也将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企业的刚性约束。

另一方面，随着投资者结构的优化与水平的提升，投资者自主判断力将持续增强，投资预期和诉求均不断加强，纳入ESG进一步强化了企业在非财务信息方面的透明度，有助于投资者更好地了解企业全貌进而作出投资判断。

NBD：反过来看，投资者应该怎么看待这种纳入？对投资者的投资行为和投资偏好会产生什么影响？

王遥：从发达国家资本市场的成熟经验来看，ESG已经成为投资策略中的重要理念。当前我国机构投资者也愈加关注ESG并开展ESG投资。

随着我国资本市场的发展，机构投资者的占比正在不断提高，因此要更充分地发挥机构投资者的引领作用，以机构投资者引领个人投资者践行ESG理念，同时倒逼上市公司更加关注ESG信息披露。

《指引》的发布有助于引导更多机构投资者了解ESG理念并将ESG纳入投资决策考量中，实现投资偏好向长期价值投资的转变。这既是因为当下我国已经开始形成ESG价值投资的大趋势，正在形成有利于ESG策略应用的大环境，同时也是因为ESG投资本质上是价值投资，在高质量发展和低碳转型的背景下ESG投资将更具稳定性。

ESG得分高者更受投资者青睐

NBD：投资者关系管理是公司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沟通内容纳入ESG，对公司治理有什么意义？

王遥：投资者关系管理是公司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上市公司运用一定的方法向既有投资者及潜在投资者详尽展示公司经营状况和发展前景的战略管理过程。有效的上市公司投资者关系管理，有助于上市公司提升公司的市场价值，建立广泛的股东基础，增强公司的融资能力。

将沟通内容纳入公司ESG治理，能够让上市公司逐步认识到投资者在公司决策过程中的重要作用。ESG沟通可以为上市公司和投资者带来价值。首先，交流可以帮助投资者表达ESG预期，准确说明自身需求；其次，上市公司确认投资者预期后，可以更好地进行反馈，从而能够帮助双方协调内部资源，提升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建立长期合作关系等。

在投资者关系管理的内容中添加ESG，对于完善公司治理、树立公司形象、提高公司价值具有重要意义。

NBD：与投资者的信息沟通，也是上市公司信息披露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沟通内容中纳入ESG，对完善上市公司信息披露有何意义？

王遥：ESG信息披露是保护投资者的重要条件，同时是公司长远发展的保障。对投资者而言，信息披露是其了解公司整体经营情况的窗口。增强与投资者的信息沟通，有利于维护投资者的知情权，便于投资者作出投资决策和价值判断、减少投资风险，实现资源的优化配置。

对于上市公司而言，在沟通中纳入ESG有利于保障公司信息披露的真实性、及时性和完整性，提高上市公司市场运作整体的透明度，减少信息的不对称，从而有助于提升上市公司信息披露的水平，规范上市公司运作，推动公司治理结构的改善。

NBD：ESG信息披露更多的是非财务数据，这与上市公司的投资价值有什么联系？除了监管驱动，ESG信息披露为什么会成为越来越多上市公司的主动选择？

王遥：ESG能够反映上市公司非财务方面表现的重要信息，代表了一系列与公司运营相关的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因素。ESG信息披露，能够让上市公司对履行社会责任相关制度和绩效进行梳理，明确自身的优势与不足之处，从而促进公司的可持续经营和发展，吸引更多的投资者关注，提升公司的投资价值。

除了监管要求，当前越来越多上市公司注重ESG信息披露。

一方面，在双碳目标的推动下，企业自身面临着绿色低碳转型发展的挑战。ESG信息披露能够让企业明确自身的碳减排路径和成效，上市公司需要将ESG非财务绩效纳入到自身的投资理念与评价标准，实现公司绿色低碳化转型目标。

另一方面，从上市公司的抗风险性和收益来看，ESG得分较高的企业一般具有更强的抗风险能力和更好的可投资性，拥有优秀的ESG信息披露的公司更受投资者欢迎，能够获取超额投资收益，对于引导长期投资和价值投资具有积极意义，这也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上市公司主动披露。

监管发力，阶段性推进势在必行

NBD：《指引》在投资者关系管理的沟通内容中纳入ESG，年初上交所、深交所新版上市规则也首次纳入了企业社会责任（CSR）相关内容，这体现了什么样的监管理念和监管趋势？

王遥：毋庸置疑，监管层对于上市公司ESG信息披露越来越重视。一方面出于“双碳”目标下亟需以可推进、可度量的形式引导企业低碳转型；另一方面全球经济进入新发展时代，如何资源精准、高效且可持续利用等，均把解决方案之一投向了ESG，监管层面发力，阶段性推进势在必行。

国内监管层面对ESG管理及披露要求起步虽晚，但已有一定工作成效并呈现逐步加速的趋势。深沪交易所早于2006年和2008年便分别发布《深圳证券交易所上市公司社会责任指引》《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公司环境信息披露指引》，2016年多部委联合发布的《关于构建绿色金融体系的指导意见》更是提出环境信息强制披露规划要求，2018年《上市公司治理准则》则首次明确ESG信息披露基本框架。

2019年至2022年，以ESG为中心的相关文件的出台，不管是内容还是频率都逐步加强，从管理条例、规则、标准、披露原则等方面均提出一定程度的强制性和具体要求。如2019年上交所发布的《上海证券交易所科创板股票上市规则》明确，将在科创板试点ESG信息披露，并在信息披露的相关要求中强调负面信息管理等细节内容披露，以强制执行环境信息披露为伊始的《企业环境信息依法披露管理办法》也于今年2月施行。

此次《上市公司投资者关系管理工作指引》从2021年发布征求意见稿到近日正式颁布，是我国从监管层面强化企业可持续发展要求、ESG信息披露、培养社会公众ESG理念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将从强调中小投资者权益保护方面有效提升公众对ESG的关注，更向境内外资本市场传递我国对可持续发展的信号、趋势和未来布局。

NBD：我国上市公司ESG信息的强制披露，还需要哪些条件？

王遥：在向上市公司提出ESG信息强制披露要求前，目前我国在机制建设等多方面还面临一些问题，主要包括但不限于：ESG定义和标准未明晰，社会主体和公众对ESG理念认知不够深入，ESG定性和定量指标需进一步披露，相关方法学研究与市场应用需进一步积累，第三方ESG信息披露支持及鉴证机构缺乏，政府监管部门ESG关联数据需要进一步打通等。

目前，金融市场也在以ESG投资方式引导企业强化ESG信息披露、关注ESG实践，但市场上的ESG缺乏统一标准、ESG数据良莠不齐也给ESG投资市场表现和绩效造成了一定的误解。因此，监管层面如何完善ESG发展基础建设，高效调动市场各方资源，是逐步向我国上市公司提出强制ESG信息披露要求、建设有效ESG市场的关键。

可持续性是高质量发展重要内涵

NBD：您怎么看上市公司的ESG可持续发展能力和高质量发展的关系？ESG信息披露对于上市公司的高质量发展有什么意义？

王遥：对于上市公司而言，提高其可持续发展能力是实现高质量发展的重要途径。而ESG则可以作为有效衡量可持续发展水平及能力的标尺，为上市公司实现“双碳”目标和高质量发展提供基础条件。

ESG信息披露的规范将有助于进一步提升我国上市公司的可持续发展意识，引导其在关注经济效益的同时综合考虑环境与社会效益影响，将ESG理念纳入公司战略规划与机制体系，加强ESG能力建设，提高上市公司的市场竞争力和可持续发展能力。上市公司通过提高ESG相关信息披露能力，可以提高其信息披露质量和透明度，帮助公司拓展融资渠道，降低融资成本，促进其资源配置进而实现高质量发展。

NBD：《指引》在投资者关系管理的沟通内容中纳入ESG，对我国资本市场的高质量、国际化发展将产生什么积极影响？

王遥：在投资者关系管理的沟通内容中首次纳入ESG，体现了监管部门对上市公司在环境、社会、公司治理层面的主体责任的持续强化，同时也反映出资本市场逐渐强烈的高质量、可持续发展的需求。

作为投资者关系沟通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ESG相关信息的披露一方面将提高上市公司信息透明度，助力上市公司的质量持续提高，另一方面也通过强化投资者在ESG层面的知情权等基本权利，进一步保障投资者权益，是高标准资本市场建设的重要一步。

同时，ESG表现作为境外投资者对我国上市公司考量与关注的重要因素，此举也充分考虑境外投资者的需求，通过不断提升上市公司的ESG信息披露，倒逼其提升ESG表现以获得更多境外投资者的青睐，并通过高质量对外开放持续增强境外投资者对我国资本市场的信心。进一步促进我国资本市场与国际资本市场接轨，提升我国资本市场的国际竞争力。

NBD：您对我国上市公司ESG信息披露还有什么建议？

王遥：当前，我国上市公司ESG信息披露体系建设尚未成熟。

制度标准层面，尚未出台统一的ESG信息披露框架与标准。因此，一是建议监管部门尽快研究制定上市公司ESG信息披露相关政策要求，推动上市公司强制ESG信息披露进程；二是建议交易所制定上市公司强制ESG信息披露的细化准则，规范信息披露框架。

配套机制层面，需要监管部门进一步出台与ESG信息披露配套的办法和条例，将重大ESG相关违规事件纳入上市公司预警机制和退市机制中，健全制度性保障措施，确保上市公司ESG信息披露有效地落地实践。

市场引导层面，监管部门应与自律组织、行业协会等共同开展针对上市公司的ESG相关培训活动，并通过设置激励措施共同引导上市公司ESG信息披露的规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