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显恩
珠江三角洲位于广东中南部,濒临南海。它原是一处烟波浩渺的浅海湾,经过漫长复杂的变化过程,才形成一片岛屿林立、沼泽星罗的冲积平原。
珠江三角洲北缘有古老的港市番禺。在汉代,番禺为《史记》所载的19个都会之一,是来自中国南海各港市的海上商品转运点,与粤东北汕头之间的沿岸贸易也偶有发生。三国孙吴黄武五年(226年),番禺改名广州。3世纪中期,广州成为南海贸易要冲、中国海商贸易中心,唐代更以“世界东方大港”著称于世。
以千年商港广州为核心和枢纽的珠江三角洲,历经风雨沧桑,孕育出一个善于把握机遇、屡建奇迹的创业群体。这片僻处华南一隅的土地,历史上曾出现过四次重大机遇,都为他们准确把握,收获骄人业绩。
宋元争夺江山 中原士民南迁
自秦汉到盛唐,从中原王朝视角来看,广州不过是汉人集聚的少数民族地区边疆城市,城里居住着“使价之客(商人)与守土之臣”。广州贸易因经营以富人集团为消费对象的奢侈品,只能与京城和岭北各大都会相联系。直至唐代,广州还是兼营奴隶买卖的“生口”市场。因此,早期的广州贸易并不能惠及广大农村,与未经开发的珠江三角洲农村经济几乎处于隔绝状态。
北宋(960~1127年)之前,珠江三角洲仍然是杂草丛生、蝮蛇猛兽横行、烟瘴肆虐之地。居住在此的俚人,“率皆半羸,生齿不蕃”,平均寿命在30岁以下。因地广人稀,粗放的农业和自然水产已足供“饭稻羹鱼”之需,一切都世代相传,从秦汉到北宋的一千多年中,几乎没有多大变化。尽管到了北宋,长江下游的江南地区已经开发,正经历一场“绿色革命”,传统农业日渐成熟,但珠江三角洲沉睡未醒,栖息于历史的角落之中。
珠江三角洲地处亚热带,气候温和,土地肥沃,有西、北、东三江汇流而形成河网区,又与南海相接,水路交通便捷,有天时地利的潜在优势。但时机不至,无从施展。只有出现特殊机遇与外力刺激,这一片地区的开发和进步才有可能。珠江三角洲人是一个善于把握机遇、创造奇迹的群体,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四次大机遇,都为他们准确把握,业绩骄人。
第一次历史机遇,是北宋末年因战乱而出现的中原士民集团性移民南下,珠江三角洲的初步开发以此为契机启动了。
靖康元年(1126年),金兵南侵,汴京陷落,宋高宗仓皇南逃,中原士民一部分追随进入太湖流域,大部分则随隆佑太后前往赣南。一些难民继续越过赣粤之间的大庾岭,先居住于南雄珠玑巷一带,继而进入珠江三角洲。南宋咸淳六年(1246年),广东爆发民变,战火波及广州,城内人口剧减,朝廷曾下诏迁移暂住南雄的中原士民充实珠江三角洲。德祐二年(1276年),大举南下的元军攻陷粤北重镇南雄、韶关时,居住当地的北方士民再次南迁至珠江三角洲,这就是“珠玑巷移民”传说的由来。
这些南迁的中原士民,与此前因官宦调任或经商而留居者不同,他们往往是以家庭或家族为单位,举家搬迁,不乏“中原衣冠华胄”,属素质较高的移民集团。他们不仅带来了农业生产经验较丰富的劳动力,也带来了治理低洼沼泽地的先进技术,尤其是先进的中原文化。这些战乱中的流动人口,本是对传统文化最忠诚、社会活动最活跃的群体,人口流动又是优存劣汰的过程。所以他们进入珠江三角洲后,易俗移风,促进了当地俚人的汉化,使社会风气渐开,推动了珠江三角洲的开发。
“广纱甲天下” 粤人登殿堂
珠江三角洲的第二次历史机遇,是回应明代中叶(即16世纪大航海时代)的广州贸易转型,加深开发并实施农业商业化,在市场经济刺激下取得社会经济的进步。
新大陆美洲的“发现”,东方航行的开通,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等欧洲殖民者的东来,打破了南海贸易的传统格局。中国内部的经济结构也发生了明显变化,商品经济得到令人瞩目的发展。国内外形势变化,促使古老的广州港(601228,股吧)市无论在贸易形式、商品结构、商人构成、市场功能等方面,还是在商业运作方式上,都发生了历史性变化。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被葡萄牙人租借的澳门商贸来往日渐活跃,成为广州的外港。由此广州市场与周边地区的社会经济发生了密切联系,特别是对贸易腹地珠江三角洲产生了强大推动力。
面对广州市场转型带来的机遇,珠江三角洲人的回应,首先是因地制宜,开拓了各种经济作物专业化种植区。番禺、东莞、增城为甘蔗专业化种植区,蔗糖收入占农户总收入的40%;香木以东莞茶园,果木以顺德陈村等地为专业种植区,有“食香衣果”之谚。最值得注意的是“桑基鱼塘”专业区,首先在南海、顺德、高明和鹤山四县交界处出现。当地人将低洼易生水患的土地深挖,“取泥覆盖四周为基,中凹下为塘”,“基种桑,塘蓄鱼,桑叶饲蚕,蚕矢饲鱼,两利俱全”。蚕桑业和养殖业互相依托促进,形成良性循环的生态型农业。
同时还出现了香户、花户、果木户、蚕桑户、鸭户、鱼花户等专业户。他们敢于种植经济作物取代粮食作物的冒险之举,与可以通过西江水运从广西粮产区便捷得到粮食补给有关。
其次是利用广州市场的优越条件,发展农产品(000061,股吧)加工业和商品手工业。在当时菲律宾马尼拉生丝市场需求的刺激下,从江南输入吴丝,织成广纱、粤缎,打造成“广纱甲天下,缎次之”的名牌产品。佛山的冶铁业和石湾的陶瓷业崛起,铁锅等铁器畅销“东西二洋”(今东南亚),陶瓷则有“石湾缸瓦,胜于天下”之誉。珠江三角洲所生产的丝货、糖、铁锅、陶瓷等广货,成为广州出口的重要产品。
商业化带来的物质财富和社会盛名,引起了珠江三角洲人自我意识的抬头。他们在当地经济普遍增长中所起的作用,使其感到自身的存在价值。于是,他们利用商业化所得到的经济实力,仿名宗大族建立起宗族组织,使传统上豪门大族垄断的宗族制走向民间,成为庶民的组织。
社会阶层的上下流动日益加速,一批活跃于明朝后期政坛的珠江三角洲官僚,如伦文叙(编按:南海县人,弘治十二年状元,授翰林院修撰,任应天府即陪都南京主考官)和伦以训、以谅、以诜四父子,霍韬(编按:南海县人,嘉靖十五年官至礼部尚书)、李待问(编按:南海县佛山镇人,崇祯十六年进士,在江南起兵抗清,于松江即今上海被俘不屈就义)正是此时先后从农民、鸭户、铁匠等社会底层家庭出身,上升到朝廷大臣或地方官员。珠江三角洲出现一个人文郁起、英才辈出的局面。社会风气从质朴向奢侈、从重义向求利变化。宁静、敦厚的农业社会的人际关系为喧嚣、争竞之风所取代。
“独口通商” 世界网络
珠江三角洲的第三次历史机遇,是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确定广州为中西贸易“独口通商”口岸。珠江三角洲人以扩大桑基鱼塘发展蚕丝业,建立了以出口为导向的“贸—工—农”体系,经济上持续追赶先进的江南地区。
明代后期珠江三角洲经济的普遍增长和社会全面进步,皆因明清易代之际的战乱而被葬送,直至康熙朝(1661~1722年)晚期才得以恢复。清廷完善广州进出口贸易管理体制:设立粤海关征进出口贸易税收;设广州十三行负责进出口贸易事宜,并居间调停官府与外商间的关系;指定黄埔为外来商船停泊处,澳门为外商居住地。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关闭江、浙、闽三关后,广州成为中西贸易唯一港口。以广州为中枢,佛山为内港,澳门为外港,相互配合,广州港市的条件越发完善。西方各国与中国的贸易原是通过东南亚市场进行,此时也直接来广州贸易。这一系列变化增加了珠江三角洲出口贸易的优势。
商业化的持续深入发展,引起了珠江三角洲社会的变迁。从业结构上,约有30%的人口直接或间接服务于商品流通的各个环节。宗族组织愈加普及,功能日益扩大。智力开发备受重视,社会阶层上下纵向流动不断加速。学校、社学、书院遍布乡村墟市,科举之盛已超明代。珠江三角洲的社会、经济、文化开始跻身国内先进地区行列。
以广州十三行商人为代表的广州豪商,已如同印度、美国商业伙伴一样,成为国际性的先进商人群体。以他们为中坚的华商对外输出茶、棉、丝、糖等中国特色商品,同时利用与各国商人的关系在亚洲以外地区营运其商业资本。
置身于国际市场之中的广州豪商,与中国内地商人经营理念有天壤之别。其商业网络不仅越过传统的南海水域伸展到欧美各地,也与国际商贸网络相交织。如伍秉鉴(1769~1843年)作为19世纪最著名的广州十三行商人,不仅通过充当美国人的代理商销售中国和欧洲的商品,还仰仗自身与各国商人的交情,建立起庞大的世界性商业网络。
开百货、建丝厂、修铁路、闹革命
珠江三角洲的第四次历史机遇,是19世纪清廷开放通商口岸后得以走向世界。珠江三角洲人将充当劳工、经营商务所得侨汇,率先用于商业革命和工业近代化,引领潮流,使家乡成为中西经济文化交流的前沿。
清朝在鸦片战争失败后,广州外贸中心的地位为上海所取代,由此引起珠江三角洲的经济混乱和社会动荡。加上人口压力升高,海上贸易扩展,移居海外谋生者日渐增多。这也显示面对大变局,珠江三角洲人善于调整自身,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
19世纪中叶以后,随着广州贸易持续萎缩,珠江三角洲出现了移民海外的高潮:仅前往美国加利福尼亚一地,就有“一年达十万”的情况;在那前后的二三十年里,移居澳洲者有8万至10万之多;自鸦片战争后至20世纪初,移民总数量达300万以上。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珠江三角洲人在海外辛劳积攒的血汗钱不断汇回家乡,大量侨汇与蚕丝业一起成为珠江三角洲两大经济支柱。最早有据可查的,是1877年加利福尼亚亚洲参议院所公布的,美国华侨汇款回国年均1.8亿美元。这些侨汇除部分用于侨眷消费外,其余多投入家乡建设,不仅为珠江三角洲的商业化和沙田开发提供了资金,也成为家乡近代化发展的重要投资来源。
海洋文化的深厚底蕴,造就了珠江三角洲人敢为天下先的品质。首先实行商业革命,创办先施、永安、大新和新新四大百货公司的 ,是中山华侨马应彪、郭乐兄弟、蔡昌兄弟和李敏周、刘锡基。在移植西方近代工业化方面,珠江三角洲人的业绩尤为显著,以郑观应、唐廷枢和徐润为代表的香山买办商人群体,参与创办近代工业,促进了中国早期近代化。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中西文化融汇的近代企业家精神。
华侨将世界文明之果带回家乡,推动了珠江三角洲的近代化。尤其是安南(今越南)华侨陈启源回到家乡南海简村堡,创办继昌隆缫丝厂,在中国工业近代化进程中有划时代的意义。又如在美国从事铁路工作四十余年的新宁(今台山)籍侨商陈宜禧,回国投资并设计修建了中国第一条完全由民族资本建设的铁路——新宁铁路(连接台山与新会的江门港)。
以近代港口理念创建的台山公益埠和香洲商埠,是由侨商伍于政等开辟的。1903年在香港创办的四邑(编按:珠江三角洲西翼四大侨乡新会、台山、开平、恩平,俗称四邑)轮船公司,1910年在广州创办的侨轮公司等,也是出自侨商之力。珠江三角洲华侨的投资还遍及能源、工矿、银行等近代行业。
在引领近代化风骚的同时,珠江三角洲人高扬人文精神:容闳、康有为、梁启超、苏曼殊等等,灿若群星。中国民主革命先驱孙中山及其战友杨鹤龄、孙眉、陆皓东、孙昌等,更是耀眼的晨星。他们汲取西方的民主思想并付诸革命实践,前仆后继,不畏艰险,终于推翻清朝专制统治,创建民国。珠江三角洲也成为近代中国民主革命的故乡和发源地。
从“珠玑巷”到“大湾区”
珠江三角洲北缘的广州、南端的澳门及鸦片战争后沦为英国殖民地的香港,形同三足鼎立,充当中国通往世界各国的孔道。
珠江三角洲也由此成为数百年来中西文化、经济交流竞合与激烈碰撞的前沿地带。
自1978年我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以来,珠江三角洲人又迅速作出抉择,以“珠玑巷人”敢于开拓、勇于创新的精神,引领风气之先的气概,充当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领头羊。
在短短的40年里,珠江三角洲社会经济以惊人速度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开辟了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沿海地区新工业化道路。
历史有其延续性和继承性,在稳步迈入“粤港澳大湾区”建设,鼎力推进新时代民族复兴历史使命的进程中,珠江三角洲理应再次承担重任。
作者历任中国经济史学会常务理事、广东中国经济史研究会会长,先后在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所从事教研活动,曾应邀赴哈佛、普林斯顿及东京大学等任教或访学;近期新著《明清珠江三角洲商业化与社会变迁》(中山大学出版社2020年6月)。本版图片选自《银信与五邑侨乡社会》。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