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得过风,但快不过时间。”这是尔冬升执导的电影《烈火战车》中一句经典台词。
尔冬升是一位对时代和潮流变化非常敏感又能保持清醒的导演。
《演员请就位2》是他第一次参加综艺。节目里他说,来的目的是想认识年轻演员,也让更多年轻演员认识自己。很多人以为他在开玩笑——邵氏武侠片的男主角,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导演、最佳编剧,袁咏仪、张柏芝因出演他执导的影片成为最佳女主角……如此辉煌的战绩,还需要参加综艺增加知名度吗?
尔冬升
但尔冬升是认真的,他在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时说:“你知道谢霆锋的爸爸当年比谢霆锋现在要红吗?当年看我演戏的中学生,现在差不多也要六十岁了。以前电影十年一大变、五年一小变,现在潮流变得更快,所以一定要有新的东西,新的活力。”他对“知名度”的判断也被证实是准确的。不少年轻网友确实不太知道尔冬升,因为他在节目里的犀利点评才去搜索。结果搜到秦沛、姜大卫、尔冬升三兄弟年轻时的黑白旧照,被他们潇洒倜傥的气质镇住,也由此认同尔冬升果然很有资格指点偶像演员——“靠帅只是短时间的”。
事实上,如今的演艺行业里很难找到一位比尔冬升更全面的“导师”了。几十年的演艺生涯,从台前的大明星“小宝”到幕后的大导演“尔导”,不论做演员、导演、编剧,还是监制,他都走到了金字塔尖的位置。偶像的困境、演员的瓶颈、导演的难题、监制的压力,他全都经历过。正因如此,他给演员的建议虽然有时显得“残酷”,但总是很中肯。
尔冬升参加《演员请就位》。
尔冬升很能理解演员的“被动”,他就是一直遇不到能让自己更上一层的角色,加上喜欢写剧本才决心转做幕后的。作为导演和监制,他和大牌演员合作愉快,没受过谁的气,但他建议现在的演员把刷手机的时间用来多观察周围的人,毕竟总有一天需要扮演他们。作为金像奖主席,他对香港电影影响力减弱不伤感不唏嘘,他看好被大环境逼得刻苦的年轻一代香港电影人终会崛起。
没有遇到好角色的运气
转型幕后变被动为主动
尔冬升出身于电影世家,父亲尔光是香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颇具影响力的电影制片人和导演,母亲红薇,两个哥哥秦沛、姜大卫都是著名演员。尔冬升的演员生涯开篇很高光,不到20岁就在楚原执导的电影《三少爷的剑》中饰演“三少爷”,并一举成名。此后,他在多部邵氏武侠片里饰演男主角,但几年后决定转幕后做电影导演和编剧。
在楚原执导的电影《三少爷的剑》中,尔冬升饰演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
“当演员的运气我是有的,就是最早入行的时候,但挑好戏的运气是没有的。演员需要好的角色,我后来一直没有遇到能令我更上一层楼的角色。”什么才是好的角色?就像周润发当年曾被称作“票房毒药”,直到演了《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秋天的童话》里的“船头尺”,观众一下子就接受他了。尔冬升却没有周润发的运气,他做演员时没能演到这样的角色,加上缺乏安全感和本身对幕后有兴趣,决定转做编剧和导演,“我其实喜欢写剧本多过当导演”。
所谓安全感,就是能把命运主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而演员的职业特点恰好是“被动”地等待。尔冬升对此有切身的体会。当时赶上了武侠电影衰落,一个月没戏拍觉得是放假,心情很轻松;两个月没戏拍还是在继续玩,但心里开始有点不是滋味了;三个月后还没有人来找自己拍戏,就会很紧张了。“我相信很多演员都遇到过这样的问题,赚钱太容易了,也很容易全花出去。到了没戏拍的时候,如果没有存款的话,那真的就会慌,很没有安全感。”
尔冬升首次做导演,执导的电影《癫佬正传》聚集了众多明星。(左:周润发,右:叶德娴)
转做幕后,尔冬升也是高起点。他执导的首部电影《癫佬正传》(1986)就获得了金像奖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编剧的提名,还让哥哥秦沛收获了金像奖最佳男配角奖。不过,他也没有完全放弃做演员,此后陆续接演了一些影视剧。1995年,在姜大卫监制,李国立执导的电影《情人的眼泪》里,尔冬升客串演了三天的植物人,一直躺着不能动但也不能睡着,睡着会被工作人员叫醒说要拍了。“那三天我就在想:演个植物人有意思吗?能演什么呢?然后我就决定,干脆演员不要做了!”
在电影《情人的眼泪》中,尔冬升饰演的角色大部分时间是躺在床上的植物人。
电影《门徒》中,尔冬升客串了一个警察角色。
《情人的眼泪》之后,尔冬升不再接戏,后来顶多在自己导演的电影比如《门徒》里客串一下。其实,决定放弃台前的风光彻底转幕后,并不容易。很现实的问题是,做幕后比做演员时收入会降低很多,自己能否接受和承受,需要想清楚。躺在床上演植物人的那三天里,尔冬升考虑得很清楚。他认为转到幕后做导演、编剧或者监制,最重要的一点是很多事情可以主动出击,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
合作的演员没人耍大牌
梁朝伟就是表演天才
导演尔冬升,合作过很多大牌演员,却很少发生矛盾冲突。固然因为他入行早、资历深,没有演员敢给他气受。“包括刘德华、梁朝伟、周润发、甄子丹,他们都不可能给我气受。演员收了片酬准时到场,我作为导演认真把你拍好,不就是这样吗?有什么好发脾气的呢?”另一方面,做演员的经历也让他更能设身处地理解演员的难处。在他看来,演员方面和剧组的矛盾,很多时候是经纪公司没处理好,演员本人未必知道是怎么回事。“每个岗位都要讲职业道德,不止是演员。出了问题完全怪到演员头上并不公平。”
尔冬升坦承,像拍戏迟到、要高片酬等行为,他做演员时也犯过,后来才意识到不对——剧组资源是有限的,演员拿走太多,制作就会变差。他也感受到,现在演员方面有的要求越来越离谱,比如经纪人出于维护艺人利益的角度,严格卡死拍摄时间,多一小时都不行,以及要求剧组出钱配备昂贵的房车等。他也有自己的解决方式:“我没地方放你的房车,但可以给个帐篷或者货柜,里面也弄得很好。你是想把钱用在你的房车上面,还是让我多拍你几条呢?就这么简单,跟他说道理就可以了。”
电影《大魔术师》宣传活动现场,主演梁朝伟和尔冬升互动。图/视觉中国
能通过讲道理解决问题,跟尔冬升导演的江湖地位不无关系。他看演员的眼光独到,执导的电影让多位演员得了表演大奖。尔冬升说,其实导演希望来的演员全是厉害的天才,拿到剧本就能完美地演出来。比如梁朝伟,他坐在那里,用静态的身体语言就能演出沮丧、伤感、悲哀等差别很细微的情绪。“你让他演哭要说清楚演哪种哭,不然会翻脸的。厉害的演员能有一百种哭法。”但大多数时候,来的演员是有一定表演能力,又远没有到天才级别的,“努力是可以有进步和成长的,尤其是年轻演员。”
在尔冬升的导演处女作《癫佬正传》中,梁朝伟也有出演。
现实的情况是很多演员还不够努力。尔冬升会劝跟他合作的演员平时少刷手机,多观察真实世界。“屏幕里的东西跟电影一样,相对虚幻。演员应该多观察周围的人,因为你将来可能演他们。”他推荐演员多看文学作品,比如余华的书。“相较于莫言和阎连科,余华更容易懂也更容易令人情绪有波动。”或者看纪录片、历史、人物传记,从中了解不同的人生和生活方式。“很多戏不可能等你人生阅历丰富了才去拍。如果要演登陆火星,你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经历?是不是需要从纪录片,相关的作品里了解?”
近年来,尔冬升更多地把工作重心放在监制年轻导演的作品上,帮他们在剧本上把关、寻找投资。他参加节目想认识更多年轻演员,也是出于为监制的电影选角的考量。尔冬升想得很明白,年轻一代演员演年轻导演的电影,他们会融合得更好。“我知道,二十几岁的演员见到我们,压力会很大的。但如果跟三十来岁的年轻导演在一起,他们反而不会有这么大压力,能够轻松地沟通与合作。”
“院转网”以前一直有
剧本好,不介意拍网剧
今年疫情导致影院停业174天,包括《囧妈》《大赢家》《肥龙过江》《春潮》等在内的多部电影选择在网络视频平台播出,由此引发了一些争议。有评论指出,“院转网”这种看似疫情下“权宜之计”的发行方式,有可能成为未来更多电影片方的选择。
尔冬升表示,电影选择在网络平台上映并非新鲜事物,是一直存在的。“以前就有电影选择不在电影院上映,直接进入音像市场发行,然后到电视台播出。现在不过换了种方式,在网络视频平台播出而已。”这个网络平台在美国是奈飞(Netflix),在中国是“爱优腾”。
片方选择在网络视频平台播出新片,跟电影在院线上映的宣传费用比较高有一定关系。一些低预算的片方会权衡宣传投入和最终的票房收益,看是否划算。另一方面,现在影院数量虽多,但大家都排映最卖座的几部,同档期其他影片、尤其小成本艺术片获得的排片很少。目前国内艺术院线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发展成熟,网络视频平台播出为片方提供了另一种选择。“在画面和声效上有震撼性呈现的片子,影院上的机会大。小成本偏艺术的片子,影院上的机会小。看一场电影几十块,视频平台一年一百多块。观众很现实的,他们会算这笔账。”
尔冬升
实际上,尔冬升会经常鼓励跟他合作的年轻导演,叫他们有机会就去拍网络电影、拍网剧。在他看来,这和以前拍电视电影一样,是可以练手的机会,而导演必须要不断地拍戏才会有进步。“现在拍片的器材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胶片,门槛很高也很贵。现在都是数码,门槛和费用都降低了,拍电影(和拍网剧)基本上是一样的器材。”
只要有好的合适的剧本,尔冬升自己也不介意执导网剧。因为相较于电影,网剧反而给了导演更大的创作空间和自由。“电影限制在两个钟头里,需要拍得精辟,以及需要有一个相对快的节奏。网剧的话,十多集的篇幅,可以把戏拍得更细腻。而且有的小说不适合拍电影,像金庸的小说拍电影就很麻烦,拍成剧更好,古龙才适合拍电影。只要故事好,有合理的资源,我觉得网剧可以拍出很好玩的戏。”
港片衰落是时代所致
并不觉得唏嘘和遗憾
黄金时代的香港电影影响了内地几代观众。直到现在,内地中生代导演的作品里还经常能看到对某类经典港片的致敬。但近些年来,香港电影无论从产量、票房到影响力都在减弱,影迷纷纷感慨港片的衰落。
从2015年起,尔冬升担任香港电影金像奖协会主席,他对这种行业趋势有着更深入的观察和了解。“没有影响力就是没有影响力了,这是潮流和时代的改变,我并没有觉得唏嘘或者伤感。和钟表、玩具、时装等香港其他工业一样,电影行业的重心转移到内地了,因为内地的市场更大。”
正因为有过当年的繁荣,如今香港电影市场的冷清才格外令人遗憾。
尔冬升与两个哥哥姜大卫(左)、秦沛(中)都是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见证者。
尔冬升是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亲历者,但他认为既然已经过去了,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他这一代电影人的确从那个年代获得了好处,但年轻人也不用羡慕以前怎样,觉得香港电影现在不行了,他们更应该做的是面对自己的将来。“香港以前也没有电影的,最早的一批电影人是从上海过来的,然后才慢慢发展起来。所以我老说上海和香港是‘双城记’,你看后来改革开放,第一波回来的就是在香港的上海人。”
尔冬升其实相当看好年轻一代的香港电影人。“他们现在接受的训练,会让他们在将来非常有竞争力。”香港特区政府有专门的电影扶持措施,比如对新导演的首部电影给予资金支持,帮他们找经验丰富的前辈来担任监制。比起内地,这些香港年轻导演拍片的环境相对艰苦,但他们拍得非常刻苦,经常在20个工作日的周期里拍完一部电影,出来的品质还不错。这样的效率颇有香港电影行业早期的感觉,一个人能做几个岗位的事,现场没有人是“摆设”。
尔冬升预言:“我相信再过几年,这批人起来了会很厉害的,是逼出来的。”
【记者手记】导演和流浪猫
采访结束,收拾好东西走出尔冬升导演的工作室,发现他已经先一步出门,此刻正蹲在草丛边,和四五米外树阴下的一只流浪橘猫“打招呼”。这是一只不到半岁的小橘,端坐在树阴下,也饶有兴味地看着尔冬升,却不肯再走近。它有时喵一声,他则回应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转身回到工作室,提了一小桶猫粮出来放到树下,然后走开一段距离。跑远的小橘又跑了回来,体态优美。它嗅了一下并不吃,继续坐着观察人类。记者开始在旁边出主意:也许它是渴了?毕竟科普文章说,很多流浪猫都因为找不到干净的水喝,死于肾衰竭。尔冬升听了,又进屋端了宠物食盘出来,一边放着猫粮一边盛着清水,换掉了之前的猫粮小桶。
他说,还是不要跟流浪动物太过亲近,这样会让它们丧失生存的能力。转头他又和经纪人商量,过两天要找个师傅来,在工作室的玻璃门低处凿个小门,好让它们冬天冷的时候可以进屋来避寒。和导演告别时,记者获赠一本“它基金”(北京爱它动物保护基金会)的宣传小册,翻了一下才知道,尔冬升是这个动物保护公益组织的理事。
新京报记者 杨莲洁
编辑 吴冬妮 校对 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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