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是突然降临的。那天是9月27日,一个星期日的早上。阴天,看不出形状的、灰白色的云堆积在天上,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六点多,田平广起床了。他穿上T恤,用双臂撑着身体,从床上挪到轮椅上,转身去了卫生间。两个多小时后,他被队友发现昏迷在寝室,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抢救才脱离危险。
“意外。”事后,工作人员和队友们这样定义这个“种子选手”、前亚运会、全运会、亚锦会举重冠军的发病。
因为身体原因,田平广会在明年的比赛后退役,“最后一战”对他至关重要。但目前来看,他的体育生涯似乎注定要在不甘心中谢幕了。
训练中的田平广。受访者供图
最后一战
没人知道疾病是什么时候潜伏进田平广体内的。2016年前后,他在一次比赛前的例行体检中被查出乙肝,之后又出现了血糖指数偏高。这是这个河南省残疾人运动队一线运动员的生涯拐点。
尽管在田父看来,这并不耽误训练。
但在体育竞技的规则面前,疾病对运动生涯无疑是致命的。前几年,田平广获得机会去大型比赛前的专业队参加短期训练,备战在哈萨克斯坦举办的残疾人举重锦标赛,教练郭中宪费尽口舌才帮田平广保住了名额;但第二年年底备战匈牙利的比赛,田平广还是被刷掉了。从那之后,他再没机会去专业队训练。
2018年和2019年,田平广的身体始终不在状态。郭中宪觉得他脸色发暗、发黑,整个人都像硬撑着。成绩也随着体重一路往下掉。2019年5月,第十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刚结束,他就因血糖问题入院检查了。
郭中宪不想让田平广练了。“得了乙肝,运动量大了受不了。就是没发展了。”
田平广不愿意走。他自小患有小儿麻痹症,以他的身体条件,能挑的工作不多。田父说,村里有个同样幼年患过小儿麻痹的孩子,现在当话务员,一天赚几十块钱。举重队队长之前和人学过修电动车,一个月才拿几百块钱。相比之下,通过比赛获奖是一种更高效的赚钱方式。
“名次越好,奖金越多。有些赛事上,一块金牌意味着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奖金。”河南省残疾人综合服务中心文体训练科科长霍加伟说。在他看来,体育竞技是残疾人最好的出路之一,而残联给他们提供了平台和机会。
郭中宪也不甘心放田平广走。田平广今年32岁,是河南省残疾人举重队里年纪最大的队员,跟着郭中宪练了14年。“残疾人运动员面临的阻碍比健全人运动员更多,能坚持到最后实属不易,能坚持、能出成绩的队员更是凤毛麟角。”郭中宪曾认为田平广很可能成为手下的第二个残奥会冠军。他已经带出过一个冠军,“再出一个冠军,我就达成心愿告老还乡。”
郭中宪和田平广约定,2021年,参加完全国第十一届残疾人运动会暨第八届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比赛之后就去找工作,休养身体。以后每年比赛前,他还可以回队里集训。
举重队的训练场地,田平广平时就在这里训练。王翀鹏程摄
似乎是为了这“最后一战”。今年年后,田平广的身体慢慢恢复了。他每天按时吃控制血糖的药,精神好了,脸色也恢复了往日的光泽。
对他的训练仍在小心翼翼地进行着。今年,田平广的训练重量降到了180公斤,偶尔练一次200公斤。别的队员每周三天进行大重量练习,田平广几乎两周才练一次。他曾告诉妻子,今年过得很轻松。
最近几个月,他状态不错,发挥稳定。郭中宪让他试过几次230公斤,他几乎很少失手。虽然他的体重依然在掉,按照郭中宪给他的规划,明年比赛田平广打97公斤级,以他的实力很有希望拿冠军,“甚至是十拿九稳。”郭中宪说。冠军的奖金至少有几万。
9月26日上午,田平广完成了最后一次训练。110公斤,每组举三次,做了15组。对举重队的队员来说,这种练习相当于开胃小菜,完成毫不费力。
“种子选手”
田平广和郭中宪说过,他始终记得一位语文老师给他讲过——除了体育,没人能改变你的命运。这句话让郭中宪印象深刻。
田平广在一岁生日那天因高烧不退入院,等温度退了,刚学会走路的他,双腿软得像没了骨头。田父记得,那一年,这种被村民称为“软骨风”的病突然蔓延,一个村里就有三四个患儿。但这些患儿中,田平广的症状最严重。
田平广没能再站起来。即使后来体重长到了200多斤,背部像结实的围墙,两条胳膊像粗壮的柱子,那双腿依然白皙、纤细,像十几岁孩子的腿,而且冰冷。
小学时期,母亲每天背着他上下学。后来学会了坐轮椅,就由兄弟姐妹轮番推着。升到初中,他的成绩依然徘徊在班里的前几名,但父亲看他的眼神始终透着忧虑。
直到2004年,为了迎战北京奥运会,各省都成立了残疾人运动队。在河南省残疾人综合服务中心文体训练科科长霍加伟印象中,当时河南省残联面向全省选了200多个队员,分配到各个项目队里。
田父就是从那一刻规划好了田平广的人生道路。在他看来,田平广的两条腿都不能动,家里经济又不好,在农村没有出路。他托关系把16岁的儿子送进了举重队。经过几个月的试训,田平广留在了队里。
和健全人运动员不同,残疾人运动员没有编制,更像是一份工作。每年集训期间队里包吃住,并根据运动员的成绩评级发放训练补贴。补贴分为九个档次,从200元至900元不等。
父亲给田平广定的目标是拿到奥运会冠军,“如果能拿奥运冠军,那些奖金,怎么也够他吃几年。”他花掉大半年的存款,买了杠铃和铁片,又找工人焊了个简易的铁架子放在家里。举重队不训练的时候,他就陪田平广在家里练。除非受伤,否则一天都不休息。
田平广第一次拿奖牌是2007年。当时,教练郭中宪刚进队不久,因为不熟悉残疾人举重比赛的规则,部署被打乱了,但田平广还是在82.5公斤级拿了银牌,“给了我们一个惊喜。”郭中宪说。最高兴的是田父,他专门买了鱼,做了平时舍不得吃的好菜,给田平广庆功。
奖金、荣誉和廉租房
“粗略估计,他这些年拿的奖金至少有十几万。”教练郭中宪认识天平广已经14年,他看着田平广年纪增长,越来越壮。每天的力量型训练消耗大量的体力,田平广吃得越来越多,胳膊紧实得发硬,五官也被挤到了脸的正中间。作为大重量级选手,他平均一两年就能拿一块奖牌。
2010年,他在马来西亚世界残疾人举重锦标赛上拿到100公斤级金牌,打破了世界青年纪录;同年又在第一届亚洲残疾人运动会100公斤级比赛上摘金;2015年,田平广在第九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107公斤级比赛中打破了全国纪录,一举夺冠。
田平广所获的证书荣誉和奖牌。王翀鹏程摄
田平广得病后,这些荣誉被妻子带回了廉租房。奖牌和奖状塞满了两个大塑料袋,堆在房间的角落。奖状上的字迹依然崭新,每块奖牌上,都有田平广细心包裹的、厚厚的塑料膜。
举重给田平广的生活带来的改变是明显的。他是队里的一线运动员,除了比赛的奖金,还有每个月650元的补贴和800多元的社会低保金。他喜欢打电脑游戏,还热衷网购,队里就数他的包裹最多。
金钱之外,还有光环和荣誉。老家村里的人都知道田家出了个举重冠军,田平广回家,村里的干部都要来家里看望他。甚至在他生病后,也因为这个身份受到重视,在网上筹集到一笔治疗费。
他还得到了一个家庭。2015年,田平广27岁,通过亲戚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妻子比他大,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又带着两个女儿,但是身体健全。婚后不久,家里就添了第三个孩子。
田平广和妻子的结婚照。王翀鹏程摄
婚后的田平广明显有了压力,训练更努力了,网购清单也变成了奶粉、尿不湿等。他和妻子搬入位于二七区的廉租房,距离训练中心二十五公里,坐公交要一个多小时。廉租房面积不大,一室一厅的房间,轮椅只能勉强在客厅转个身。因为田平广的残疾人身份,每月房租40元。
集训期间,田平广吃住都在训练中心。妻子没有工作,和三个孩子靠田平广的低保金生活,偶尔也会捡拾废品贴补家用,每月能赚四五百块。
郭中宪印象中,除了训练,婚后田平广的心思似乎都在钱上。他曾试过开电三轮拉活儿,趁着每周两天的休息时间出门挣钱,训练时再赶回来。干了一段时间,身体就因为劳累吃不消了。他也想过用存款做点小生意,又担心妻子做不来。
这个沉默、内向的中年男人很少坦露自己的心事。只有一次,他和举重队队长聊起训练的辛苦,田平广叹了口气说,都是为了孩子。
田平广一家租住的廉租房面积不大,只够他的轮椅通过。王翀鹏程摄
突如其来的昏迷
9月27日是个星期日,这是训练队休息的日子,但早上七点仍要下楼排队吃早饭。田平广起床不久,室友也起来了。两人在宿舍里安静地洗漱穿衣,谁都没说话。田平广平时就沉默寡言。他爱玩电脑游戏,只有在组队打游戏时才能和室友多数几句。而那个15岁的室友睡得迷迷糊糊,正想着吃了早饭再回来补觉。
教练郭中宪已经在楼下健身器材旁边等着他们了。他平时也住在运动员宿舍里,每周的休息日才回家住一天。周六下午,他本来已经回家了,但没来由的心里发慌,思来想去,周六晚上连夜赶回了队里。
一切如常。队员们穿过无障碍楼梯,排着队进了食堂,各自取餐。田平广的胃口似乎和平时一样好。他能轻松吃下一大碗饭,也爱吃肉。
室友没等他,随便扒拉了几口就回去睡觉了。直到九点半被沉闷的响声叫醒,像沉重的包裹摔在地上,他才撑起上半身,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田平广。
“田平广摔了!”接到电话时,郭中宪正在楼上洗衣服,他甩掉手上的水往楼下跑。赶往宿舍的同时,残联文体训练科的霍加伟和马宏运也接到了电话。“别动他,快打120。”霍加伟告诉队员。
在运动员宿舍一楼的最后一间房间里,窗帘拉开的一瞬间,田平广的脸才变得清晰,他双眼紧闭,穿着T恤平躺在地上。身旁床上的黑白格床单被呕吐物浸湿,墙上有喷射状的污渍。
不到五分钟,救护车已经在门外等待,没人敢动田平广,他的血压飙升到210,医生初步诊断为脑出血。他们把田平广的上衣剪开,四个男人抱头、抬腿,才把这个壮实的举重队员搬上担架,送到河南省直三院抢救。
医生为他进行了开颅手术,清除了60毫升的出血。“出血很容易出现脑疝,容易致命。”河南省直第三人民医院神经外科的副主任医师曹云红解释。因为送医及时,手术非常成功。术后第五天,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田平广醒了。
田平广的诊断证明。受访者供图
举重冠军的谢幕
得病后的田平广像个迟暮的老人,他总是昏昏欲睡,嘴里嘟囔着含糊不清的话。即使是醒着,脸上也没有表情。田父把田母拉到一边嘀咕:“不哭也不笑,是不是坏了?”
因为举重冠军的身份,田平广的妻子通过水滴筹得到了11万余元的捐助,还有医院募集的近2万元、残联捐助的6000余元和队友、教练员的捐款,暂时保障了一家人的生活。
因为举重冠军的身份,田平广妻子在水滴筹上筹到了11万余元的捐助。受访者供图
夫妻俩几乎没有存款。入院时,残联帮他垫付了2万元治疗费,同时联系保险公司,谈治疗和赔偿。11月11日,霍加伟说,残联每年都给运动员购买人身意外伤害团体保险和团体医疗保险,这次田平广生病,保险将承担他大部分治疗费用。“另外田平广本身也有城镇医保和低保二次报销,他的家庭暂时不需在治疗费上发愁。”
出血压迫到神经带来了后遗症。他说不出话,记忆也混乱了。他时常在床上呆坐着,划拉着手机屏幕,但想不起社交账号的密码,沮丧地把手机丢在一边,又睡着了。父亲想扶他躺下,他马上惊醒,摇摇头示意不想睡,拿起手机玩小游戏。
瘦弱的妻子把脸凑到他眼前,“认识我吗?”田平广摇头;她又从手机里翻出三个孩子的照片,在他眼前晃,“这是谁?”还是摇头,“自私,心里只有他自己。”妻子有点生气。
最严重的还是右臂。脑出血后,他的右臂失去了知觉,和双腿一样不能动了。有时候他坐累了想换了姿势,用左手撑着护栏扭动上半身,但一条胳膊不足以撑起壮实的身躯,他只得放弃。
残联帮田平广联系了医院康复专家,准备对他术后康复情况进行评估,根据其身体状况,能否判断继续参与体育训练。
“以他的成绩,得奥运冠军也是迟早的事。”田父说。但如今,他希望田平广能自理生活。
当年督促儿子练习的劲头儿又出现在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身上。“你得练。”他叉着腰,坐在田平广对面。田平广顺从地用左手攥上右手的手腕,就像当年听从父亲的话抓起杠铃一样,一使劲把右手举过头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沉闷的“哼”声。
新京报记者 王翀鹏程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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