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斯诺,1952年:清贫的牧师、节俭的妻子,逐渐添丁进口的家庭。
2岁的谭恩美与父亲。
从左至右分别为谭恩美与哥哥彼得,谭恩美的母亲及谭恩美的父亲。
旧金山,1989年:母亲在翻译姐姐丽君写给我们的家书。
谭恩美小说初版封面。
谭恩美小说初版封面。
谭恩美的小说基本都以美国华裔为背景,这也是她的作品能够在美国获得好评的原因。对中国读者而言,谭恩美的小说能够唤醒一种文化溯源的情感,她讲述民国末期中国移民的经历,尤其是那些幽深的情感在中国传统的故事和风俗中得到了某种解释后,我们也会在现代社会中发现那些被时间淘汰的文化血统。而对外国读者来说,谭恩美的小说完全是理想的亚洲音符,村上春树在写普林斯顿大学的阶级规则时也曾写到,对欧美大学的教授而言,阅读谭恩美象征着一种品位的保障。两三代人的间隙,传统故事的角落,对上世纪社会历史的追溯,这些形成了谭恩美小说中的标志性元素,而这些元素反复出现的原因,与谭恩美本人的家庭历史密不可分。或者说,她的每一部小说,其实都具有浓烈的自传色彩。
父亲的缺席
谭恩美比较知名的小说作品包括《喜福会》《接骨师之女》《奇幻山谷》等等,但是在阅读这些小说的时候会发现一个很明显的特征,那就是“父亲”这个角色一直在谭恩美的小说中处于缺席的状态。在自传中,谭恩美本人对此有过解释,她说,那是因为她与父亲之间的记忆已经淡化稀疏,她脑海中的父亲,不太像是那种稳定的亲人形象,而更像是一种朦胧的、理想化的状态,而自己在写小说的时候,会尽量避免这种理想化的虚构。所以,“父亲”的角色在小说中很少会出现。
在谭恩美本人的故事中,存在着两位“父亲”,形象也截然不同。一位是她的生身父亲,也是她母亲前往美国后所结婚的对象。这位父亲在谭恩美的家庭回忆中一直是温婉体贴的形象。他本来是一位牧师,为了要娶谭恩美的母亲而放弃掉了牧师的职位,后来又在教堂里公开宣布自己将要迎娶一位比自己大六七岁的已婚之妇。这些行为在当时的美国社区看来近似于疯狂。在婚后,相比于母亲的脾气暴躁,父亲在大多数时候也扮演着调解员的角色。谭恩美讲述过一个“吃西瓜”的故事。
那是一个全家人乘车出游的夏天,父母买了一个解暑的西瓜让谭恩美抱着。结果一不小心,谭恩美将西瓜给摔碎了。其实还是能吃的,但谭恩美的母亲当时非常生气,大发脾气,认为都是小谭恩美将这天完美的出游计划给毁掉了。她很生气地说那个西瓜不能吃了,直接将西瓜扔到了垃圾桶里。谭恩美的父亲此时倒并没有指责她,而是悄悄冲女儿使了个眼色,然后趁着谭恩美的母亲没有注意,两个人偷偷把垃圾桶里摔碎的西瓜拿出来大快朵颐。对于年幼的谭恩美来说,在成长过程中,父亲一直都在用类似这种的方式给自己关怀和安慰。他不像母亲那样,有时会将“爱”表达得特别明显,有时又会将“恨”和“恐惧”喷涂在谭恩美的发丝间。他更像是一股清澈的流水,用温和的行动滋养着谭恩美的成长。
压抑的远方
而另一位名义上的“父亲”,则是谭恩美母亲在中国时的丈夫。谭恩美没有见过他,所有这个男人的相关形象都是基于母亲讲述的故事揭秘而来。有其他美国华裔作家批评过谭恩美的小说,赵健秀认为谭恩美的作品在性别立场上是非常不公的,“她将中国男人置于最坏的一面去进行展示”。
其实只看小说作品的话,对谭恩美描写中国男性时角度的批评倒也没有错。不过,在文学作品中,几乎没有哪种塑造事物的角度是凭空而来的。视角和态度都与创作者的经历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
谭恩美母亲的前夫,在现实中便几乎是一个男人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坏特质的集合体。
他是当时上海崇明岛的第二大富豪的长子,谭恩美的母亲因为面容姣好,家境优渥,而被对方看中。结婚之前,这个男人还算是理想伴侣的形象——外貌俊朗,身材也不错,参加过军队,家境也很殷实。但在结婚当天,这个男人便马上换了另一副面孔。他会将其他女明星直接带到家中过夜,和谭恩美的母亲说,即使结婚,他也没有办法抛弃之前认识的情妇,还告诉谭恩美的母亲应该开放一些,和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谭恩美母亲拒绝后,那位前夫居然还大发雷霆。
婚姻中有了这些遭遇,让谭恩美的母亲想到了自杀。可即便如此,男方也没有任何收敛挽回的迹象,也不肯放她离去。他认为既然已经嫁过来,那么女方便是自己的私人财产。谭恩美的母亲拒绝让这个男人再触碰自己,他便把军用手枪掏出来,用枪抵住谭恩美母亲的头颅进行婚内强暴。
对谭恩美母亲来说,婚后的精神折磨还不仅如此。在她离家出走后,这位前夫雇佣了一批私家侦探,到处张贴她的照片,最后在一家美容院抓到了她,然后直接送到了拘留所里和妓女们一起关了几天。同时还联系媒体发布头条新闻,用类似“交际花对飞行员丈夫不忠”之类的标题。报道一出,谭恩美母亲在家族中的形象顿时跌到谷底,即使回到娘家都要遭受亲戚们的冷眼相待。在种种折磨后,谭恩美的母亲最后终于决定选择了在美国的情人,也就是谭恩美的父亲。她离开了中国。多年之后,她听到的消息证明那位前夫的残暴行为还远远没有结束——他甚至强奸了数位自己亲生女儿的同学。
对这件事情,谭恩美的母亲一直是内疚而痛苦的。她自己逃离了魔爪,选择了自由的生活,但她的几个孩子们却永远留在了魔爪中。那位前夫后来娶的年轻妻子,对待前任留下的小孩子也用尽了折磨的手段。她们会恨自己吗,她们会记得自己曾经有一个母亲吗,是保留着对自己的记忆好,还是彻底忘掉这个母亲更好——这些问题继续在美国折磨着谭恩美的母亲。所以,在谭恩美的小说中,我们也总是能读到那些看起来精神十分脆弱,好像背后有什么可以直接摧毁掉她们的秘密的母亲形象,这些并非是小说家刻意为之的人物塑造,而是对母亲那代人遭遇的转化描述。
当这些类似的故事被写成小说之后,有记者问过谭恩美的母亲,你的女儿把你曾经痛苦的私人遭遇公开描述出来,你会感到介意吗?谭恩美的母亲回答说,不会,她认为女儿将这些故事写出来后,会让某些事情发生改变。
成绩单与遗书
谭恩美经常在小说中通过信件来铺垫出家庭的秘密。比如《接骨师之女》,便以一封信件作为小说开头,还有《奇幻山谷》中陆成写给薇奥莱的信件,在其中吐露“现在,我要向你供认我对你犯下的深重罪行了……在离开上海之前,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是你的父亲”。即使是在虚构的、以幻想为主的小说中,信件也是一种直白式的表达,是小说人物直接展示内心独白的空间。在谭恩美的小说中,这些信件象征着深沉的音调,它将一种总结式的、真相大白的悲剧咏叹带入了小说的整体基调。
现代人的一大遗憾或许在于,我们未来难以从他人留下的资料痕迹中分辨真假——聊天记录或者社交账号都与一个人的真实自我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割裂性。而由笔迹形成的物品,那些信件,日记,哪怕是日常的单据,都会以真实的方式指涉某个生活的秘密。谭恩美小说在使用信件形式方面,也与其童年时期在信件中发现的秘密有着强力关联。
我们是否能感受到,当你从一份文字资料中,读到了某张笑容背后的冷峻面孔所带来的打击呢?那种读到私人文字后,导致在日常生活中对方的所有表现都变成伪装的、近乎重塑世界般的毁灭感呢?这种感触,谭恩美在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便已经深有体会。
谭恩美虽然拥有一位温和的父亲,极大程度上缓解了母亲的人生伤痛,但是在家庭教育方面,谭恩美有些时候也会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压力。父亲对谭恩美的教育要求很高,希望女儿能成长为优秀的人才。不过,即使谭恩美在学校里表现得非常优秀,但是在家中,她还有一位比她更优秀的哥哥。父母喜欢在亲戚朋友面前夸耀自己的孩子,话术类似于两个孩子都特别优秀,非常令自己骄傲之类。尽管谭恩美的成绩离哥哥彼得尚有一点距离,但其实在这种氛围下,她从来没产生过内心的不平衡,也没有对哥哥产生过什么嫉妒心理。
第一次让她感受到失落的,是一份学校成长手册的评语。平日里对谭恩美态度很好的老师,在学生评语中写到,“恩美在哥哥更出色的聪明才智下曾感到相形见绌。这份成绩单大大鼓舞了她的士气·。她仍需我们和您持续不断给予鼓励,让她能以这种精神饱满的状态继续阔步前进”。
在这之前,谭恩美从来没感觉到“自己在哥哥面前相形见绌”,她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父母的鼓励和夸赞,可能是为了照顾她,避免让她在哥哥面前感到自卑。这些无法消除的墨迹在谭恩美心里留下了强烈的心理暗示。之后,当她听到家长夸赞自己的时候,内心反而会产生出一种不安全感,觉得自己变成了弱势的、需要被保护的一方。
另一封信件对谭恩美的打击或许更大。那是在父亲去世多年之后,谭恩美整理父亲的书信,发现,印象中呵护自己、温存体贴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中却留下了让人心碎的话语:
“最重要的是,我家出现了‘青少年’问题。恩美突然叛逆得不可理喻。一大清早,她会连着两小时看报,懒得抬一下小手指去帮她妈妈……”
“恩美的冷漠态度大概是因为我本人疏于给予她耶稣基督的自我牺牲之爱。其实,这暴露了我的失败之处:没能向她彰显上帝之爱。爱,从来不会失败。如今不是爱的失败,而是我的失败。”
父亲在谭恩美15岁的时候便去世了,(一同去世的还有她的哥哥彼得,父子两人在几个月的时间内先后因脑瘤去世)这封信是父亲在去世前四个月写下的最后文字。谭恩美从没有想到,自己留给父亲的最后印象是一个感情冷漠的女儿,更让人痛苦的,是逝者已矣,这一切也再没有机会挽回。
真相的多重版本
父亲和哥哥去世后,谭恩美母亲的内心变得更加偏执。本来就受到多重伤害、脾气不好的她,现在陷入了更加难以摆脱的人生恐惧,她担心幸福的生活永远与自己无缘,担心谭恩美也像丈夫和儿子一样,突然从自己身边离去。因此,她一度对谭恩美表现出了极强的控制欲。她不能容忍女儿在外面结交看起来不靠谱的朋友,不能容忍女儿在恋爱中失去贞操,当谭恩美与一个德国青年相识的时候,母亲甚至拿出了切肉刀来进行威胁。
在谭恩美的回忆中,母亲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稳定,她多次产生自杀的倾向,在谭恩美6岁练习钢琴的时候,看到女儿产生了不想练琴的厌恶感,母亲也放弃了严厉批评的态度,转而叹气,“你为什么要听我的?很快,也许明天,我反正要死了”。她总是以十分消极的态度看待人生,但只是给谭恩美带去压迫感。不过这次,是母亲第一次以杀掉女儿而非自杀的架势进行威胁。如果自己继续坚持的话,会是什么下场——谭恩美事后回想,她觉得,当时母亲也很有可能为了保护女儿而杀了她的。
《喜福会》,《接骨师之女》,《奇幻山谷》都是谭恩美的代表作,每一本小说分开阅读都能给人带去深刻的体验,然而,如果三本连着一起阅读的话,就会发现那些复杂的故事貌似也并不是特别深刻,它们在叙事背后隐藏的线索非常相似,都是关于女儿追寻母辈命运,寻找自己血液中流散的家族之根的故事。《喜福会》的故事更是牵涉到了多个家庭。它们都在讲述一种家族历史的创伤延续。而谭恩美本人母辈的故事,只要原封不动地陈述下来,几乎就能构成另一篇《喜福会》的故事。谭恩美母亲的精神创伤除了第一次结婚的经历外,也来自于她的母亲,即谭恩美的外祖母,一个被用刀抵着强暴后被迫嫁入富商人家做小妾的女人,她在屈辱地生下了女儿后便选择了自杀。(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即这位外祖母报复性地带着富商丈夫一起吸鸦片,最后吞食鸦片自杀)总之,自杀的念头就这样从外祖母的命运中传递到了谭恩美母亲的生命里。谭恩美回忆,母亲曾经说过,在六七岁的时候就有想跟着死去的母亲一起飞走的想法。
而同时,母亲不稳定的精神状况和那些往事给她带去的创伤,也并没有因为隔代的原因消逝。谭恩美本人也曾接受过精神治疗。在《往昔之始》中,谭恩美写到,“尽管我没有自杀倾向,但童年经历的确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我无法容忍情感操控。我会匆匆逃离那些以威吓和不确定性作为操纵手段的人,也绝不原谅那些有此企图的人。我的身体不喜欢我当年体验过的那种感觉”。
也许是童年的经历和母亲的故事给谭恩美带来了反面的刺激作用,成为作家后,谭恩美出现了奇怪的情感体验问题。她对于悲伤事情的感受倒是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在某些时刻,她会莫名其妙地被一些场景感动。例如经过一场葬礼的时候,即使和死者素不相识,她听到悼词的时候也会禁不住痛哭流涕;在电视上观看比赛颁奖仪式时,只要听到国歌,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哪怕是自己从来没去过、或者并没有好感的,也会因此流泪。医生对此的解释,是谭恩美曾经服用的抗癫痫药物对大脑左颞叶产生了化学作用,让体内的多巴胺升高,使得谭恩美很容易被刺激到、进入到幸福感爆棚的感动状态。谭恩美对此的解释是,服用抗癫痫药物不仅控制了疾病,缓解了神经疼痛,同时如果停药的话,那么她可能陷入抑郁状态,会从被莫名的事物感动哭泣变成对着它们忧伤痛哭,“所以说,比较风险与收益,感觉太幸福又有何妨?”
而文学对此的解释是,那些秘密——即使它们埋藏在我们的生命之外——但只要它存在于时间和记忆中,就会对人的生命产生震荡式的影响。正如谭恩美在小说中创造的那些故事一样,女儿们试图不断破解母亲的秘密,即使漂洋过海,换了迥然不同的文化与社会环境,那些记忆与忧伤,依旧会以某种形式,与当下的人轻轻地勾连起来。
“在中美两国不通邮的那些年里,母亲只能靠生活在与中国有外交关系的国家的朋友转寄信件,偶尔获悉女儿们的消息。前几天,我找到锦多二十岁出头时的一张照片,颇似母亲年轻时的相貌。照片背面是工整的中文题赠:‘最亲爱的母亲惠存。我日夜梦想见到您。’这句话使母亲感到痛苦与内疚吗?我从未听母亲表达过懊悔。她表达对现实的屈从时,倒有一些不同的表述,像‘无可奈何’‘别无选择’‘无法避免’等。其他家庭,比如我们的亲戚朋友家,也无法避免这种事。母亲的嫡亲哥哥和他妻子,在战时将刚出世的女儿留给一个贫苦的农氏收养,这样他们这群年轻的革命者就不会因婴儿的啼哭而暴露在日军面前。舅舅和舅母在七八年后与女儿团聚。而母亲直到三十年后才与女儿们团圆,那时女儿们比母亲离开她们时的岁数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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