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消“996”后加班不减 谁来叫停大厂“内卷”顽疾

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人大代表、格力电器(000651)董事长兼总裁董明珠提出建议，检察机关对“996”工作制进行监督，为相关劳动者开展公益诉讼工作。这再一次让以互联网行业为代表的加班文化冲上了微博热搜。

诸多热点事件过后，大厂工作时长现状如何？北京商报记者从多家互联网头部企业员工处了解到，公司不同岗位仍存在程度不同的加班现象，在一些特殊时间节点甚至需要连轴转。公司内部还有加班时长排名，排名落后会被领导提醒。尽管已有头部企业陆续宣布取消“996”“大小周”制度，或强制员工准时下班，但也有员工表示，工作压力并未因此减轻。互联网行业为何陷入“非卷不可”的怪圈？如何真正保障劳动者权益？看看打工人和代表委员们怎么说。

晚上爆肝熬夜，白天连环call

方伟还不到40岁，已经患上了颈椎病和腰肌劳损。他是某互联网头部企业的前端研发人员，工作七年，已成为团队负责人，但加班到10点以后仍是生活常态。“有同事比我还年轻，已经腰间盘突出了。”方伟说。

北京商报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很多互联网公司对早晨上班打卡时间并无强制规定，但晚上正常下班后，员工往往还要以各种形式加班工作。

方伟告诉记者，晚6点是他的下班时间，但有时6点还在开会，晚上7:30之后再开个会，不管人在公司还是在家，都要随时线上线下参会。“如果通过公司内部的通讯工具找不到你，就会电话、微信找你。假如9点散会，再写一些总结、工作日报、周报，一来二去基本也到10点左右了。”

如果赶上“双11”“6·18”等大促活动，或者赶项目进度，方伟常常要从一个早上忙到第二天早上。“一般第二天早上五六点实在撑不住了，回家睡一下，然后下午两三点接着再战，要这样持续三天。”他说。

小林曾在一家电商巨头从事产品研发，他也向记者表示经常晚上10点以后下班，若是软件上线的话，要凌晨甚至第二天才能下班，最晚的一次，他熬到了第二天中午12点多。

像方伟和小林一样，在互联网行业，许多年轻人都在拼身体，而社会新闻一再让加班的危害具象化。去年5月，世界卫生组织（WHO）和国际劳工组织（ILO）发布的全球首份关于长时间工作对健康影响的调查报告显示，仅一年中，全球就有74.5万人死于长时间工作。平均每一分钟就有近1.5个人因加班而死亡。

“你的加班时长垫底了”

刘轩在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做业务开发，一般10点上班，晚上9点半左右下班。他告诉记者，“身边同事有时候晚上想早走。加班少的时候，领导开会会隐隐约约提别的组加班多、我们加班少这种话，于是早走的几乎就没有了。”刘轩说，“之前有个同事走得早，还被领导约谈了，后来也不得不晚点儿下班，再后来，他离职了。”

领导变相鼓励加班，在一些互联网公司并不罕见。有网友在微博上贴出领导的“语录”：“如果自己做的工作创造出来的价值不到自己工资的2倍，就应当愧疚……如果创造的价值大约是工资的5倍，差不多才是正常水平。”该网友表示：“我们公司加班到11点还会发大群表扬，这种典型的pua方式令人无语。”

方伟至今还记得，在几年前，因为妻子怀孕，他在完成业绩的前提下，稍稍减少了加班。这时，他的领导找到他提醒道，“你的加班时长已经垫底了”。

方伟这才知道这个潜规则：原来，在公司内部，从业务到产品到研发，都是有加班时长排名的。这个排名不会发布，但老板有权限看到每个部门下面每个人的打卡时长。他慢慢发现，对于领导层来说，加班与员工的能力、敬业精神紧密挂钩，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员工的晋升机会。

“正常要做30天的工作量，现在让你10天做完，那只能通过加班来完成。如果完不成，就说明你的能力不行，而这也会体现到KPI考核上。”方伟说，“另外在公司文化层面，默认需要通过加班来表明敬业度。加班少，在老板那里会给你贴上标签：没有拼搏精神。”

取消大小周后工资降两成

在996、加班猝死等议题逐渐受到关注后，互联网头部公司陆续改变着内部制度。去年6月，腾讯旗下光子工作室出台了新的作息安排，推行“强制不加班双休”的政策，要求每周三18点准时下班，其余工作日不晚于21时离开办公区域。今年春节后，腾讯的微信事业群试运行“1065”工作制，即早上10点上班，晚上6点下班，一周工作五天。

还有一些企业则取消了原来的“大小周”，即隔周周日工作制度。但即便如此，某互联网头部企业员工小兔仍常因工作压力而失眠。

小兔告诉北京商报记者，如今虽然没有了强制的加班规定，但是工作量并没有因此减少，多出的工作只能通过系统申请加班或日常自愿加班来完成。“一般工作很急，也很难做，这个时候压力非常大，除了整个人扑在工作上面，基本上没有什么可以休息生活的时间。”她说。

小兔说，“取消‘大小周’后，少了隔一周的双倍加班工资，很多人的薪资降了大概20%”。虽然名义上有周末双倍工资、节假日3倍工资、平时加班1.5倍工资，但由于工作日工作11-12个小时已经成为大部分人的常态，所以大家基本上不会考虑通过系统提交申请，这样一来，其实是加了班，但不会拿到加班工资。

为何加班制度的改变并没有在很大程度上减轻员工压力？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劳动经济学院教授范围在接受北京商报记者采访时表示，“互联网行业的高度竞争性传导到了企业对员工的管理模式上，由于互联网企业的文化是项目式的，因此虽然企业对制度进行了调整，但收效甚微”。

对于公司制度安排、取消大小周前后管理方面的变化，记者联系多家互联网企业，但并未得到回复。

迭代竞争加剧“内卷”

今年1月25日深夜，某互联网企业一名应届生员工在部门内部大群中，因“赶版本”导致的高强度加班问题，发消息怒怼管理层，引发关注。“内测延期一天，是不是马上就会倒闭？”这名应届生对加班的必要性发出质问。

据2月25日发布的第49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数据，截至2021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32亿，互联网普及率达73%。十多年来，互联网行业高歌猛进，带来经济飞速发展和生活方式巨变的同时，相互之间的激烈竞争从未止息。

赶项目、赶上线，成为大厂打工人夜以继日的“追逐游戏”。多名员工告诉记者，之所以时间总是很赶，是因为一个项目通常是先定一个上线日期，然后往前倒推，下任务时给员工留出的时间非常有限。

在某电商头部企业负责业务开发的肖亚告诉记者，互联网公司讲究业务快速迭代，产品或者运营会在没有提前约定的情况下临时提出需求。而之前的排期已经满了，导致新需求在时间上没有足够的排期，那么只能占用加班时间做一些临时性的工作。

方伟对这种“内卷”下的产物并不满意，他举了个例子：“就像盖房子，材料还没准备好，就要求出结果。到了日子盖不上，那就只能盖一个半成品出来，质量是不能保证的。你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但此后还要继续工作去填质量上的坑。”

“当前互联网企业整体工资待遇尚算优厚，对于创新人才依然有吸引力。”浙江大学国际联合商学院数字经济与金融创新研究中心联席主任、研究员盘和林对北京商报记者表示，“但目前的人力使用方式会透支人才的精力，人才就业的稳定性不高，这对于需要长期持续性研发的技术领域来说，是负面的，研发持续性较差。”

健康权、休息权期待法律保障

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研究员孙承业提到，除了劳动权益和民主权益外，职工还应该享有健康权益。在他看来，在劳动过程中，职工应该享有免受健康损害的权益，应该通过职业来促进健康，此外，从事一定风险工作的劳动者应享受获得补偿的权益。

北京商报记者了解到，当前一些互联网公司内设有急救设施，也有企业为员工提供急救技能培训。不过，方伟告诉记者，他的公司去年组织过一次急救培训，但大家没有时间参加。“我也报名了，但是没参加，我们公司还提供健身房、医务室和心理咨询，但也没有发挥很大作用。”

“首先要保障8小时的工作制，减少内卷。”全国人大代表、温州大学研究员蒋胜男提出，“如果一个企业员工普遍996、普遍内卷，那么就需要劳动部门进行干涉。”

早在去年8月，最高法和人社部就已明确了“996”是违法行为，那么，如何切实竖起法律屏障呢？

董明珠建议，检察机关对“996”工作制进行监督，为相关劳动者开展公益诉讼工作。对于非必要的长时间工作制及侵犯员工权益的企业，相关部门应进一步加大监管力度。

不过，针对这一建议，上海财经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吴文芳对北京商报记者表示，想要依靠检察机关提起公益诉讼解决“996”工作制难题，尚有许多障碍。“首先，996工作制的具体实施主体是单个用人单位，在个案中用人单位侵害的并非不特定主体的公共利益，而是具体劳动者的休息权与健康权，这不符合公益诉讼维护‘公共利益’的基本要求；其次，检察机关提起公益诉讼，应以通过私益诉讼不能有效解决权利救济为前提。”在当前阶段，她认为劳动者可以依照《劳动法》的相关规定主张自己的权益，劳动监察部门也有执法权。

在范围看来，要解决加班问题，一方面要做好工会的集体协商，对公司加班程序做限制，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劳动行政部门应该加强劳动监察执法力度，对于违法超时加班作出行政处罚。“除了提高执法力度和主动性，我国《劳动保障监察条例》对于超时加班的罚款数额比较低，震慑力度还不够，需要提高相关单位的违法成本。”范围说。

北京商报记者 杨月涵 吕银玲

（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