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渔民的海上搜救：拼命救人努力救船，在海上我们都是一家人

远处灰茫茫一片，看不清天际与海水的分界，临近3月，正是渔村最忙的时候，初春的海风依然强劲，吹得人头昏脑涨。但是沿海岸线生活的渔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天气，对于他们来说，面朝大海也不一定等来春暖花开的好天气。他们每天都要关注天气预报和预警，来决定是出海作业还是留家休息。从每年8月份开渔到来年5月份休渔，出海的日子里，更多时候面对的都是茫茫大海以及穿袖而过的冷风。

世代与海相伴的渔民们都知道，在肆虐的冷风下，看似平静的海面其实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于是，他们在巨浪面前，团结一心，共同面对未知的海面。近年来，福建省相关部门组织起救援队伍，援救在海上遇到危险的渔民们。新京报记者采访了三位有多次海事救援经历的渔民，他们拼命救人，也努力救船，看到有船只沉没，总会感同身受般难过。因为他们明白，每艘船都承载着渔民们的希望，而且，他们相信，“在海上我们都是一家人”。

团结：渔民组织海上编队随时应急

福建省漳州市龙海区港尾镇的浯屿岛，是一座小渔村，这里的人们世代以远洋捕捞为生。钟成源的渔船刚刚回港，他时不时查看海上风速情况，好赶在5月休渔期前，多出几次海，这关系着未来一年的收入。

钟成源的渔船，在村里算是不小的，从船头到船尾大概有30米，一趟出海能收回几百或几千斤值钱的海货。钟成源说：“岛上每户人家都出海，因为只有这个工作可以做，没别的选择，女的就编点渔网，男的到海上去。”

钟成源的船停靠在港口。受访者供图

海上作业，总有意外发生，渔民们每天都在“乘风破浪”。钟成源大大小小的风浪经历过不少，他说：“不确定因素太多，不管是钱还是命，靠天决定。”

船舱进水、触礁、线路故障，却击不碎渔民亲近大海的热忱。“海大部分时候是亲切的。”钟成源回忆，自己儿时总在海边远眺，他知道，亲人回航那天，就是村里最高兴、最热闹的时候。他说：“我们出海前有仪式，回来也有，感恩亲人平安，也庆祝丰收归来。”

每年的5月到8月是休渔期，休渔期后岛上就会为村民举办开渔仪式，祝愿渔民出入平安，鱼虾满仓。仪式是有讲究的，岛上家家户户都会到港口前参加，他们会见证几百艘船同时扬帆，出海作业。钟成源说：“现场会一起放很多礼炮，很热闹的。”

钟成源今年62岁，18岁开始就在海上闯荡，他的个子不高，常年暴露在毫无遮挡的烈日和海风下的皮肤黑里透红。“我们是很团结的，在海上的船都是共命运的。”为了降低捕鱼的风险，福建渔业互保协会组织村庄现有船只进行海上编队，每个编队有6-7艘船，每艘船配有救生筏和求救信号，而距离最近的船在看到求救信号后有出动紧急救援的义务。钟成源说：“岸上收到信号再出发救援，很可能就来不及，海上编队之后，距离最近的船出动救援，把人救到自己的船上来。”

去年年底，钟成源所在的船队在海上救下了9个人，因此受到表彰。他回忆，当时9级左右的海风似乎要把人吹跑，“风浪很大，很难睁开眼睛，都看不到人。”这起事故就是遇上了大风浪引起的，强烈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海水卷进船舱，不到一会儿的工夫，船就要被大海整个吞掉。

确认有人弃船逃生，钟成源指挥船队来到求救信号附近，搜查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了救生筏上的9个人。他说：“当时我们的船刚开到附近，就看见这船完全沉下去了，那感觉很难受，船就是我们渔民的希望啊。”

临近3月，正是渔村最忙的时候，钟成源却不着急在这几天出发。他说，风浪太大了，随着近几年油价暴涨，出海成本高了不少。“我也怕啊，海上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果断：救命就是第一位的

林金标是一名海上救援志愿者，也是福建省平潭县综合实验区渔业协会会长，1999年，他和几位船主一起，组织平潭县澳前镇前进村渔民建立救援支援队伍，从2003年到2020年，共救起超过250艘渔船和商船，帮助超过40位落水者安全返航。

林金标的船在海上进行救援工作。受访者供图

前进村是一个渔业大村，村里的渔船仅270马力以上的就超过50艘，由于大多数渔船分散作业，遇到突发故障或碰撞时，很难得到及时救助。林金标所在的救援支援队伍的出现，让海难救援工作更加有效。

林金标介绍：“我们的队伍有一百多人，哪里发生事故了，谁收到消息都会毫不犹豫冲到前头。”前进村附近的海域，地形狭长，常年风浪较大，加上村内渔船不少，海上碰撞事故时有发生。

为此，渔业协会专门设立渔业海岸电台，24小时值班，并对渔船进行编队，每三艘船为一个编队，互相负责。林金标说：“晚上渔船返岗，比如路过的船只想停靠，但是对地形不熟悉就可能发生触礁，我们的值班制度能更有效地提供安全救助。”

林金标总是把安全挂在嘴边，即便是遇到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事故，积攒了足够的救援经验，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强调着。2020年，前进村海难事故频发，8月，闽平渔62588号船上发动机器故障，同时遇到六级风浪。林金标回忆：“当时这艘渔船无法行进，情况很紧急，我们在接到紧急呼叫的消息后，派遣最近的渔船执行施救任务，超过6个小时，才把船只和人员拖到最近的东澳渔港，挽回遇险船只的全部财产损失，全船人员也都安全回到岸上。”

不是所有救援行动都能保证挽回损失，有些意外，往往需要作出精准的判断和选择。2021年，林金标接到一起海上事故救援请求，赶到现场后发现，风浪太大，为救援工作增加了难度。他说：“浪卷起来得有3米高，我们根本靠近不了那艘已经进水的船。”

船舱进水，船员已经转移到救生筏中，林金标接回救生筏里的船员后，被迫作出了弃船的决定。“生命是第一位的，把人救上来之后，再看那艘渔船，进水太严重了，海水已经快要淹没它了，盲目靠近和拖行已经不现实，必须果断放弃。保证船员的生命安全，是最重要的。”林金标说。

曾有人为林金标算了一笔账，在过去的十几年救援工作中，油耗费用损失要远远高出所挽回的经济损失，但他说：“生命是无价的，救援工作也应该是不惜代价的，我们做的事情是让自己骄傲和自豪的事。”

在林金标的办公室里，挂满了不少以个人或者单位名义捐赠的牌匾和锦旗，林金标乐于收藏这些，并把它们挂在最显眼的位置，用来提醒自己和其他志愿者。林金标说：“这不是显摆，是要提醒自己记得荣誉并继续做下去。”

速度：船翻不翻都是一瞬间的事

“把人和船都救上来那一刻，我觉得什么都值了。”蔡富贵说。

蔡富贵是福建省石狮市祥芝渔业协会的会长，2016年，他组织几位热爱公益的渔业工作者、船长和工人，设立渔业应急救援组织，设立三个瞭望站，实时监测海上情况，哪里有险情，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

蔡富贵在事故现场指挥救援工作。受访者供图

蔡富贵也是一名船长，出海20年，大海的温柔和凶残，均已融进他的生命。2015年，他目睹了一起渔船触礁事件，就此萌生了成立救援组织的想法。他说：“当时那艘渔船发生触礁，这是很危险的事情，码头边围观的人很多，但是一没装备，二没经验，没人敢上前，但是摆在我面前的是救人的大事，我希望有这样一支专业的队伍能上前帮忙。”

行动往往是从一个念头开始的。一周之内，有30多艘辅助船找到蔡富贵，希望加入志愿队伍，提供自己力所能及的帮助。蔡富贵回忆：“当时很感动，因为我们的行动是完全公益性质的，大家都抱着一颗善心来做这件事。”

如今，有超过300名志愿者加入这支志愿者队伍中，在福建渔业互保协会的支持下，蔡富贵带着最初的草台班子逐步走向标准化。“我们设立了瞭望站，也会安排志愿者进行海上巡逻，对不能预测的险情做应急处理。”

海上救援，速度是第一位。蔡富贵的志愿队伍最熟悉这片海域的情况，他说，即便只是一秒钟，对救援工作都至关重要。“船翻不翻，都是一瞬间的事。瞭望站的值班队员一收到求救信号，就会分派距离最近的救援志愿者，更快到达事故地点，找到被困渔民。”

船体侧翻、进港触礁、船舱着火等情况，蔡富贵遇到过不少，每次事故后他习惯总结经验，并提出解决预案。他说：“现在就特别希望能配备一些专门的消防船，能对海上电线事故发生时作出最快的反应。”

仅今年1月，蔡富贵的志愿救援队伍就参与了四起海上救援行动，他们在保证生命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帮助渔民补救损失。“之前的救援中，看到有些人被救上船后，不是那种重获新生的喜悦，而是在担心已经沉下去的船。我刚开始很不理解，后来才明白他们那种情绪，因为一起事故的损失，对渔民们来说也是很致命的。”

2019年8月开渔，临近东海的渔船在沙滩发生侧翻，倾斜度达到130度，这意味着，如果不及时将渔船扶正，涨潮后的海水倒灌进船舱，船体将会报废。蔡富贵回忆，当时下午两点多接到电话，便集合了超过40名志愿者到达现场。

“我们志愿者需要在船底安装气囊，通过充气将船扶正，这也是与时间赛跑，涨潮来得比我们想象快。”蔡富贵说，“志愿者在船底下进行操作，也是很危险的，但是看见船主在一旁着急，大家都是一条心地要帮他把船救回来。”

在船底下作业是十分煎熬的，需要忍受海水的拍打和对皮肤的刺激，蔡富贵的救援队伍经过一个下午的努力，终于把侧翻的船扶正。完成救援工作后听到的声音，让蔡富贵记忆深刻，“听见耳边响起鼓掌的声音，还有船主一家子感谢的声音。那会儿脸上全是湿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海水，阳光照得我眼睛直发酸。”那个夏日午后，一直支撑着蔡富贵继续做下去，他说，希望更多人能够参与进来，增加海上救援力量，让每个出海的人都能平安回家。

互助：在海上我们都是一家人

2021年5月，福建省海洋与渔业局、福建省渔业互保协会牵头组建福渔救助志愿者联盟，这是一支处置海上突发应急救援的志愿者队伍，整合福建各地方救援力量。截至目前，共有24家社会组织、275艘船舶、5家协作单位成为联盟成员，钟成源、蔡富贵、林金标均带着队伍报名参与其中，并在这里受到更专业的救援指导。

为了让联盟成员在面对海上突发应急救援事故时能沉着应对，联盟多次组织开展安全技能培训、应急演练等活动，为志愿者讲授应急救援专业知识。林金标说：“加入志愿者联盟，能学到很多自救和应急救援的方法，我们在救助他人的同时，也是在帮助自己。”

根据福渔救助志愿者联盟公开的数据，自志愿者联盟成立以来，共参与实施17起海上应急救援事件，救出101名被困和落水人员。福建渔民梁金良曾在受到救助后表示：“特别感谢志愿者们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要不然我们就葬身火海了。”

2022年8月19日，闽惠渔02066船突发起火，6名船员自救无效弃船逃至救生筏，附近的闽狮渔07869、闽狮渔06888两艘船发现火情立即前往救援，配合军舰扑灭火势并救起船员。受访者供图

每救起一个落水者，就是挽救一个家庭。2021年10月，“浙苍渔运00368”在福鼎市东星岛触礁，船上8名船员处境危险，距离最近的6艘乡镇船舶赶往附近救援，事后收到福渔救助志愿者联盟给出的相应奖励。同年11月，广东揭阳海域附近一艘货船遇险，13名船员困于救生小艇上。接收到求救信号后，志愿者联盟成员赶到现场驰援，把每一位落难者安全带回岸上。钟成源说：“看到有人就去救，在海上作业我们都是一家人。”

春季总是充满希望的，人们像往常一样发动船只，奔向大海，就像一名即将出征的勇士。远处的海面，更加蔚蓝澄澈，船员们不太爱扎堆聊天，却把丰收的期待都写在了脸上，他们的每一次出发，都是为了更好地归航。

新京报记者 陈璐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