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果儿
多年前去安徽走亲戚。游览采石矶,第一次见到满地硕大竹笋,甚是震撼。裹着棕色笋衣沿坡而立,像比肩的乖巧小童。
亲戚家的接风家宴中有盘笋烧肉,笋块软烂入味;晚上酒店的席面上有道笋丝炒肉,脆韧耐嚼。饭后散步,觑着一家店铺门前用平放的纱窗晾着丝丝条条的东西,细细一瞅——还是笋。
我生活的苏北小城并不偏爱竹与笋。身边竹林养得缩手缩脚,纤瘦杂乱,街头亦很少有人买卖竹笋。吃过饭馆里与肉同烩的笋、袋装泡椒笋、火锅和麻辣烫里星星点点的笋……还有一种别人给的泛着盐霜的干笋——真心难吃。三十多年光景里,从没想过某天自己会爱上食笋。
儿子与我变身“笋友”,全赖张姐熏陶。工作的校园里零星种着好几片竹林,最大一片在操场东南角。约莫三四年前,张姐经保洁大姐指点,发掘这方宝地。林子过密,长出来的笋已无用处,擗来吃亦是功德。
初时,吃笋的人少,四五月间,张姐隔三差五采得一大袋笋子。有些手腕粗细,有些不过略粗于拇指,品相不如电视里看来的肥硕。因懒,我不爱操持陌生食材。她初赠我时,我只想推辞,又不忍拂却好意。
回到家,按照她教的方法做笋。剥笋衣,切片,焯水。第一次炒笋,配了妈妈灌的香肠,放些许红辣椒,多些蒜蓉,放少许生抽,味道竟然很不错。香肠的油腻被笋的清朗消解;笋的青涩又因油脂点化生出妖娆。只是有些笋片咬来费力,遂想起切片时,靠下部位往往夹刀,原是老矣。
吃不完的笋,浸清水,入冰箱,隔天换水,可以吃上数日。即使只是清炒,下少许生抽、几滴蚝油,嚼到笋肉肥厚处,清脆爽口,吃来亦是美味。
儿子正是贪恋肉食的年纪,很少听他说喜欢某样素菜,倒是对笋赞不绝口。因为他,我便坦然收下张姐馈赠,来者不拒。
中间与张姐一起擗过几次笋。今年春来,一日放学后,闲来无事在校园里溜达,一径走到操场竹林边。傍晚时分,周遭鸟声啁啾,此地原是有翼一族的领土。进入林中,看到不少冒出头的笋,更有几棵被调皮的孩子掰断扔在一边,忍不住在心里责备几句。
我徒手掰了几棵,再往林子更深处寻。掉落的竹叶踩上去沙沙有声,折断的竹枝倒卧一旁,成了现成路障,头脸不时粘黏到蛛丝。眼睛要适应昏暗,四下逡巡,每有发现,便心中一喜。有些笋,要挤到竹与竹的缝隙间方可够到。慢慢知道,要将手往笋身最低处探寻,猛一使力,一声脆响后,新笋便成囊中物。不多时,已擗得满抱。
这是今年的头茬笋,且是我独自擗得,忍不住打张姐电话,告知晚上要送些给她品尝。
这之后,张姐的“夺笋”生涯再次启动。我与她同去过两次,收获不多。她说,今年笋子是小年,加上会吃的人多了,有老师,有食堂员工,常常所剩不多。偶尔,头天冒出的笋子较多,又无人捷足先登,她挎在臂间的小竹篮便塞得满满当当。小姑娘背着箩筐采蘑菇,张姐的竹篮采艾叶、七七芽、车前草……土里的好东西,她总能发现,最重的便是这些笋。采得众笋后她从不独享,总要分送一圈。因她,好多同事与我一样,跻身“笋友”一族。
我每每在家炮制鲜笋,都有捡便宜的快乐。生于土地,取于好友,不花一文,鲜美异常。这实是天地与人世间的馈赠。
每吃笋,就想起文艺圈那些爱笋人士。苏轼写: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后世促狭鬼自添一句:要想不俗与不瘦,顿顿笋煮肉。苏轼的亲戚文同擅画竹,也超爱吃笋,苏轼写信揶揄他: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袁枚、张岱等擅吃之人,也给过竹笋至高评价。在他们眼里,竹笋拥有许多美好品质:清洁、芳馥、松脆,是“蔬食中第一品”。驽钝如我者,觉得笋的好,除味道美外,更在于取于天地间的随手可得,还有人与人间的一份真情。
立夏已过,笋事渐至收尾。冰箱里尚有两盘浸水笋片,今晨的小菜便是清炒竹笋。待它们吃完,或独自,或与张姐一起,再去林中觅上一圈。四五月间,鲜花飨人眼目,因着多多的笋,口腹与心灵,亦是满足的呀!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