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了口气。”进入六月,袁姐几乎和淄博其他的烧烤店主一样,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下来。不过,连续两个月连轴转积累的劳累,也在最近爆发了。她患上了支气管炎,已经连续输液了一个星期,手上密密麻麻布满了7个针眼。
袁姐是东北人,在淄博开烧烤店已十余年,说起话来依旧保持着东北人特有的语速和幽默,只是嗓音有些沙哑,还夹杂着气声,让她显得有些虚弱。
6月11日,当天是周日,店里客人不多,她索性输完液后就在家休息,“报复性”地睡了一整天,放在前两个月,这绝对是天方夜谭。
经历了“暴风骤雨”后又归于平静,袁姐感到有些疲惫,动了转让店铺的念头。但直到6月23日,店铺依然没有转让出去,之前询问的人也没有下文。
6月以来,淄博热度开始降温。
回望前三个月,和烧烤沾边的淄博人被突然袭来的暴风骤雨般的流量席卷,疲惫、劳累、连轴转,不过,好在赚到了钱,但也有人反而被影响了生意,一边失意,一边艰难地寻求改变。
流量退去后,有人觉得前途光明,也有人为未来担忧;有人希望流量持续,也有人希望回归平静。
“不过一个多月,差距天壤之别”
袁姐40多岁,干活麻利,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她的烧烤店距离山东理工大学仅200米,离“第一网红”牧羊村烧烤总店也只有一公里。进可吸纳牧羊村承接不下的游客,退可吸引周围的大学生们,用她的话说,这个店址“客源稳定,位置绝佳”。
六月之后,“进淄赶烤”的游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袁姐店里的主力军又变回了大学生们,营业额从高峰时期的一天3万,降至了一天1万左右。
6月12日下午5点过,距离营业时间开始已有一个多小时,室内的十几桌和露天的30桌都还未坐满。
下午6点,室外的烧烤桌还未坐满,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不过,在袁姐眼里,这不是淄博烧烤“凉了”,只是在逐渐“恢复正常”。“其实每年五一淄博烧烤都会火一阵子,硬着头皮熬一熬就过去了。但没想到今年来得这么早,要熬这么久,战线太长了。”
对她来说,前段时间因为游客井喷带来的长时间高压工作,让她像一条紧绷的橡皮筋,随时会断裂、崩溃,“这不是健康的常态”。
烧烤正在降温,除了烧烤店主,另一群人或许有更清的晰感受。
高福天(化名)也是东北人,他的的小饼厂在淄博已经开了28年,为淄博的300多家烧烤店供货。“烧烤店经营得好不好,看他们拿几包小饼就知道”,一天能消耗多少包小饼,是高福天心中烧烤店热度的“晴雨表”,可谓“烧烤冷暖,小饼先知”。
作为淄博烧烤“灵魂”般的存在,小饼在爆红时成为最炙手可热的周边,无论是在淄博本地还是在电商平台都供不应求,4月底,在淘宝上的搜索量暴涨3000%。
当时,烧烤店主往往要“求着”高福天,前来排队抢货车在厂房外停满,只有老客户才能拿到足量的小饼,“其他人的话,要10筐最多能给5筐。”
为满足需求,小饼厂里的四条生产线连轴转了两个月,24小时不停歇,他和妻子还在厂房旁边用集装箱多盖了一间临时的值班室,将近两个月没有回家。
高福天厂里的生产线,一小时能生产2500包,一包6个饼,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随之,越来越多人嗅到了小饼的商机,纷纷入局,“以前做小饼的只有三四家,现在光生产线都有100多台了。”
一边是烧烤需求降温,一边是小饼厂家的井喷,到了5月中旬,高福天渐渐感到小饼开始供过于求,厂家们开始“内卷”,小饼价格从巅峰时期的两三元一包,降到了现在的一元多一包。
进入6月,高福天卖掉了其中两条旧生产线,开工时间也改成了上午半天。供货名单上,烧烤店从300多家降至150家。这三个月,高福天仿佛在经历一场心态的极端考验,4月、5月生产的小饼数量赶上往年一年,两个月的利润也冲上100万,“这样的盛况百年难遇”。而又在6月骤降,“6月的利润或许不到10万”。
经历了“暴风骤雨”后又归于平静,袁姐和高福天都感到有些疲惫,最近动了转让店铺、转让厂房的念头。
高福天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将近60岁了,这行太辛苦了,不想干了。”四月底,曾有人出350万想盘下他的厂房,他没有同意。但到了现在,他想以150万转让厂房,都鲜有人出价了,“不过一个多月,差距天壤之别。”
袁姐则是一方面为了自己和丈夫的身体考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另一方面也想回老家陪伴即将高三的儿子。6月初,她将转让店铺的视频发在短视频平台上,“想着能转就转,不能转就只能接着干下去。”
发布视频的两天后,她接到了来自某中介平台工作人员的电话,让她赶紧把转让信息发布到中介平台上,若在平台上转让成功了需要交1200元的中介费。
“热度可能只能持续到一个暑假,过后就会降下来。”“要转就赶紧转,到了秋天冬天,淄博烧烤会‘一地鸡毛’”“新开了多少家就会黄多少家,到时候就转不掉了。”……听到中介这样反复强调和催促,袁姐虽然知道可能是中介的“话术”,但也免不了紧张起来。
时代财经查询发现,目前,在该中介平台上,仅淄博市张店区内正在转让的烧烤店就多达320家,大多数都是在5月中旬、六月后发布的。
平台上鲜有的在4月份发布的转让信息,原因是“干不动了”。
“距离30年老店还有29年11个月”
“你家还有位置吗?”
“你家人多不多,要排队吗?”
“能不能帮我们留个位置,我们马上过去。”
回忆起爆火的巅峰时期,袁姐每天要接上百个这样的电话。她的烧烤店每天下午4点才开始营业,但往往还没到中午12点,桌子就早早被游客占满。
因为开在大学附近,大学生们本是袁姐店里的主要客源,她和大学生们有个群聊,那段时间她常在群里回复学生们,“这段时间先别来啦,让外地人先吃。”
袁姐为人本来热情,但在高压状态下,她感觉自己也开始有些焦躁,“每天面对乌泱泱的人,要回答上百种各式各样的问题,比如‘老板,这个调料是生的还是熟的’‘老板这个葱还要烤吗’。……”
袁姐感到匪夷所思,“不就一个烧烤吗,怎么就这么火了?”
但辛苦也是值得的。袁姐计算,在3月15日到5月15日这段“巅峰时期”内,夫妻俩赚了大约四五十万。每天熬夜到凌晨3、4点,第二天早上9点又起床筹备营业,她说,这是“用命”换来的辛苦钱。
和袁姐同样感到匪夷所思的还有八大局市场的商家。
“八大局”市场形成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因当年的财政局、教育局、卫生局、农业局等淄博市政府八个局委在此办公而得名,是一个自发形成的便民农贸市场。
在当地人眼里,八大局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菜市场,肉、菜、水果、海鲜、小吃都售卖,谁也说不清八大局为什么被“网红”的标签席卷。或许是游客们想来体验原汁原味的淄博烟火气,或许是被网红镜头下诚信经营的商家们吸引,总之,从3月底开始,八大局成为游客们来到淄博,除了烧烤店的必去之地,也成为被推上风口浪尖的“魔幻”景点。
游客在八大局市场门口合影,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最“魔幻”的景象是,在八大局爆红后,原本的菜市场被游客挤得水泄不通。“老顾客进不来,游客又不会买”,卖豆腐、卖蘑菇、卖拌菜、卖海鲜的商铺都纷纷无奈转型,或转让店铺,或自己改行做紫米饼、炒锅饼、牛奶棒等小吃。
许多店铺从4月开始甚至已经经历了多次改行,在许多本地人眼里,八大局似乎是“一天一个样”。
“这个十年老店是卖海鲜的刚转行的”“这个店离三十年老店还有29年11个月。”……走在八大局的路上,有不少紫米饼的“十年老店”,还有炒锅饼的“三十年老店”,但本地人高洋(化名)一眼就能认出。
网红紫米饼,由豆腐坊改行而来,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高洋家住在八大局附近,以前,骑着电动车去八大局买菜是她的日常,“火了之后,人都挤不进去,更别提车了。”高洋的孩子在八大局北门的一所幼儿园上学,原本穿过八大局是接送孩子的必经之路,在八大局爆火之后,每次也都要绕远路。
高洋孩子就读的幼儿园就在八大局外,为防止人流冲撞孩子们,校门外围起了围栏,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即使这样,高洋还是欣慰于淄博这座宝藏小城终于被更多人看见了,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八大局市场内大部分的无奈转型。
其中就有郑丽(化名)的店。现在,郑丽的包子铺开在八大局南门入口的第三家店,红彤彤的招牌崭新又显眼。
站在店外,看着叠放堆高的蒸屉、成排放好的两个豆浆机,仿佛和一般的早餐店没有两样。但是走进店内,墙上没有抠干净的英文字母、被镜子包围的柱子、被推到墙边的前台柜台、漆黑的镜面墙面,都时时刻刻提醒着,这里本是一个理发店。店内原本的桌椅、镜子都被撤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煤气罐、冰箱、食材原料。
原本宽敞的店面内堆满了做包子的厨具,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郑丽的理发店在八大局开了17年,顾客都是附近的居民,八大局的很多商铺老板也是她的常客。今年3月底,她突然感到“不对劲了”,涌入八大局的游客越来越多,老顾客们都挤不进来,卖菜的人也渐渐没有了。
“游客怎么会来这里剪头发呢?”生意开始下滑,有时只有零星的游客来店里洗头,从3月底到4月底,营业额不如以往的十分之一。
郑丽店面的正对面,是整个八大局最火的两家店,一家紫米饼,一家炒锅饼,即使热度下降后,还有不少游客排队,爆火之时更是围得水泄不通。每天守着空无一人的店面,又看着对面店铺的人山人海,“心里太不平衡了。”
临近五一,郑丽原来的顾客看上了她店面的绝佳位置,提出租用她的店铺卖包子,连续一个月生意惨淡的郑丽答应了。但不到半个月后,顾客就和郑丽出现了嫌隙,他不再想支付高额租金,想绕过郑丽直接和房东联系。最后的结果是,顾客“谈崩”,带着所有的设备搬离了郑丽的店,但房东后知后觉地给郑丽涨了2万租金,“本来4万一年,涨到了6万。”
房租涨了,郑丽更回不了老本行了,她只好接下顾客的摊子,“八大局怎么就火了,感觉真是天翻地覆,太累了,如果让我选择,我肯定不会选择卖包子。”
在郑丽看来,八大局的大部分商铺都做好了流量退去后就回归本行的打算,“大家都还是想回归本行,回归从前的生活。当然,那些高价接手店铺、新开店的老板除外。”
“只能继续坚持,至少到暑假、国庆节”
事实上,早在淄博烧烤爆火的十几年前,就涌入了像袁姐、高福天一样的外地人,在淄博以烧烤为生、扎根。
在来到淄博以前,袁姐也在老家黑龙江鸡西做着烧烤,只是当地消费水平有限,一年到头挣到的和花出去的钱基本持平,刚好够维持一家人生活。
十几年前,在朋友的介绍下,袁姐夫妇俩来到淄博“掘金”,儿子留在家中交给奶奶抚养。在烧烤爆火前,袁姐夫妇俩一个月有时就已经能赚10万元,最高的时候还曾达到17万。在袁姐看来,放弃陪伴儿子是为了给他更好的生活。
但常年陪伴的缺失,也让袁姐和儿子的感情逐渐淡漠。被问到和儿子的关系怎么样,袁姐说“不怎么样,关系好的话我就不这么着急了。”
和与儿子的关系相反,袁姐常常能和来烧烤店的大学生们打成一片。站在路边,常有学生认出她、和她打招呼;学生们来店里就像回家,自己招呼自己,有时还能自己烤串;甚至在爆火时期,各家烧烤店都面临着招工难题,袁姐只要在群里发一句“谁来帮姐干两天活”,就立刻会有大学生响应。
但面对儿子,她能得到最多的回应是“别絮叨了,别磨叽了”“妈,我要买东西,给我钱”。
如今,儿子即将步入高三,袁姐认为这是他人生的关键时期,她希望儿子能考上哈尔滨的一所警官学校,“他现在的成绩是努努力可能有希望的水平,如果很好或者很差,我都不会这么着急。如果这时候再不使把劲,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这也是袁姐决定转让店铺的重要原因。发布转让视频的第三天,袁姐接到了第一个咨询电话,藏不住的笑容立刻在脸上咧开,她如数家珍地报出店里的面积、租金、每日的营业额、店内员工数量等等,并一再邀约对方来店里考察。
淄博烧烤爆火后,越来越多的人带着“掘金”的希望涌入淄博的烧烤行业。天眼查显示,仅3月份就新增了197家烧烤企业,接近2022年全年新增的烧烤企业470家的一半。
有人早早地分到了蛋糕,但也有人的入局姗姗来迟。李梦在五一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想挤进炙手可热的烧烤行业,投入了4万元,盘下了八大局东门外的一间店面,这里原本是一栋十几年都无人使用的烂尾楼,只有一楼有几家洗车店和门窗店,二楼以上在夜幕中显得漆黑,但和李梦同批入局的店主们,很快把这里打造成了一排烧烤街。
李梦的店被夹在一排烧烤店的尾端,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原以为靠近八大局就是靠近了流量密码,但没想到等到五月中下旬筹备完开业,游客已经减少了大半,李梦的店夹在十几家店的末尾,更鲜有游客经过。只在刚开业的前几天,有翻台现象,后来客人寥寥无几。
被问到接下来打算如何,李梦说“只能继续坚持,至少要坚持到暑假、国庆节再看看”。
郑丽和李梦一样,虽然八大局的游客正在减少,但她看着自己新买的满屋子设备,有些进退两难,也打算至少要坚持到国庆,“我还要多做一些品种,明天要推出小龙虾口味的包子。”
如果成功转让,回家陪儿子渡过关键期后,袁姐和丈夫还是打算再回到淄博重新开始,“以后还是要回来继续赚钱的,淄博是个好地方。”
来来去去的人不计其数,但淄博依旧承载着希望。
从“五一”开始,27岁的淄博本地主播阿哲每日都会前往牧羊村烧烤门口直播,将手机镜头对准牧羊村的门店招牌,用一口标准的播音腔,不时回答着观众们的问题。即使直播间人数从“五一”高峰时的2万人,掉落到了如今的两位数,但作为本地人,他还是对淄博充满希冀和自豪。
他身后的背包里有一个笔记本,手写了一整本他的“导游词”功课,还摘抄了一篇文章,只要有人问到“淄博会火到什么时候?”他就会念出文章的观点,“淄博会一直火,从星星之火燎原成熊熊大火,最后火遍全山东,火遍全中国,火遍全世界……”
阿哲的笔记本里摘抄的文章《淄博会火到什么时候?》,时代财经王莹岭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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