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的一次市集上,王华栋母亲做的四只布偶引起了围观。
它们有着独特的造型和乡土的配色——绿色的老虎、黑白条纹的豹子,以及龙和南瓜。
孩子们兴奋地指着它们,说这就是语文课本里讲的舞龙舞狮;大人忍不住想摸一摸,觉得这些带着传统色彩的布偶,会不会有神灵带来好运的力量。
这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山西老太太用废旧布料做的布偶。它们曾经参加过一些艺术展,如今,也因为“可持续”的身世,出现在了这场“碳”索好生活市集上。
在“碳”索一种好生活市集上,王华栋母亲做的布偶引起了游客的关注。
那是2023年底,冬季的第一波强冷空气突袭岭南,但市集却热闹非凡。
摊位很多,人流很大。不同的摊主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商品与理念——从循环利用的奇思妙想,到等待新主人的旧物,从零碳的工业品到纯天然的酵素,从50后的奶奶到20后的娃娃,“低碳”这一宏大的主题,被解构成了无数的生活细节,将不同的人,链接在一起。
被低碳链接起的情感
年近四十的艺术家王华栋很容易想起,小时候被妈妈的“改造欲”支配的日子。他曾写过一篇《我妈妈的手工帝国》,里面提到了不少80后童年的集体记忆:“如果我暗示我衣服太紧了,她会三下五除二帮我改合适。如果我说书包旧了,第二天我就会有一个用牛仔裤和什么衣服碎布拼接的新书包。”
在王华栋看来,母亲那一代人对于“废物利用”的冲动,几乎是刻在DNA里的。母亲会不厌其烦地把旧衣服改成门帘、沙发套,做成拖鞋,把塑料瓶做成漏斗、筷子桶,或者剪一朵花粘在墙上,插在花盆里。“这在我们看来相当多余,又劳累伤神,劝她看看电视打打麻将,她都没兴趣。”
“不肯扔”并非某个人的专属标签。早在2012年,北京艺术家宋冬就与其母亲“合作”了一件装置艺术作品《物尽其用》,先后在伦敦巴比肯中心、广州双年展、柏林世界文化宫、纽约现代美术馆、温哥华美术馆等地巡回展出。这个作品包含了宋妈妈五十多年来积攒的万余件日常生活用品,从针头线脑瓶瓶罐罐到牙膏皮,铺满了展厅,也让当年观展的王华栋感到“震惊又戏谑”。“也许应该叫我妈来,能为这些物品找到一百种变废为宝的用途,帮宋妈妈解压。”
以往,很少有人从“低碳”的角度去解读老一辈中国人的这种生活方式。甚至,互联网语境下,一度充满了对它的嘲笑与戏谑。但王华栋明显感到,近年来,身边的世界对一位不肯扔东西、喜欢旧物利用再利用的母亲,表现出的宽容乃至赞许。
“每次我叫她来南方长住,她总是待不住。后来我带她去了碎布市场,终于她像发现宝藏一样乐此不疲地淘了很多布,回家开始做衣服、沙发套,给狗做玩具,做垫子。精力十足。”王华栋说,疫情期间,他每两周去看父母一次,每次都会发现屋里多几件东西,忍不住发了个朋友圈,就被策展人相中,成了艺术展的一部分。而今,这些造型别致、配色独到的布偶,也受邀成为“低碳市集”的参与者。
作为艺术家,王华栋觉得母亲的布偶未必可算真正的“艺术品”,却有它独特的魅力。“她大部分的手艺和创造力,是基于实用的,装饰功能的,希望废物再利用的。像他们那个年代的大部分人一样,觉得东西坏了修修补补就可以再用,为什么要丢弃。”他说,自己回到老家时,往往能发现小时候专用的一把勺子还在,沙发换了几层套,但基座还在,一个老皮箱的轮子被钉在了桌子腿上,可以继续滑动。“许多属于这个家庭的旧物,以线性的方式变化,延续着一个家庭的记忆传承。而不是像现在通常的方式,把旧家具都扔掉,然后住进房地产开发商复制的样板间里。”
王华栋母亲在家做的装饰物。
生活中越来越稀罕的“home made”,也随着社会价值体系的变迁,引发了人们的共鸣。
“我爸爸也是第一次发现,我妈妈的手艺真的有人赏识,甘心当起了摄影师和搬运工。我们家也以一种不曾有过的结构开启了分工,感受了一次手工业时代的协作和满足。在这个结构里,我妈从家庭被忽略的人变成了中心,非常果断,不再唠叨。”
曾经,“定制版”的书包,给儿时的王华栋带来过压力。“跟别人不一样,这在某些年龄阶段是很有压力的,我不想看起来那么‘特别’。”然而,如今,这种基于“不浪费”的生活哲学,渐渐成了重新连接起50后父母与80后儿子的纽带。
王华栋发现,在“50后”们的世界里,“低碳”这个词汇并不会出现,但他们与生俱来的生活方式,却与低碳有着天然的共通之处。老人家们甚至会形成自己独特的“低碳闭环”——比如她会把家里的厨余攒起来,走很远的路,给亲戚拿去,喂他们养的鸡。
如今,王华栋也会在自家的小阳台上尝试着种菜。他说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的种植者,但一棵小小的菜,也能链接起自己和老家的父母。“有时候和他们打电话,就会聊聊这些,很舒服,也很温暖。”他说,“妈妈你看,你在我这儿种的那颗蒜,抽芽了呢。”
被低碳链接起的生活
“废物利用”也正在成为很多年轻人的生活选择。00后的婉婷就是其中之一。
她说自己热衷收集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破烂”,包装袋、塑料袋、丝带、卡片贴纸、盆杯器皿、落叶枯枝……“相信总有一天能为它们找到合适的用处。”
闲暇时,她会用这些“破烂”做一些小手工,比如别致卡片和精巧的模型,来送朋友。在这次的“碳”索好生活可持续市集上,婉婷作为志愿者,也带来了自己用废弃包装盒等材料制作的圣诞树布景。
在她看来,低碳环保可持续从来都不是一句口号而已,“我们生活的各处细节皆可发展为绿色行动”——出门自带水杯、环保布袋,尽量堂食不打包,塑料瓶回收再造,旧衣改造或捐赠,交换闲置物品,阳台菜园等等,都是婉婷和身边不少年轻人每天的日常。
事实上,“低碳”成了很多年轻人的社交名片。“鞋子”同样是这次市集的志愿者,负责为一家可持续品牌的展位做讲解。而在工作之余参与各种低碳和可持续生活的活动,已经成了这位95后的生活方式。
在鞋子看来,当代年轻人个性十足,不会屈从于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或行为模式,但“可持续”这件事,却引发了很多年轻人的共鸣——或者说成为一种“时尚”。通过低碳,他们在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链接起了彼此。
2023年以来,与“低碳”相关的社会活动很多。除了一些主打可持续生活的机构办的环保展览和低碳市集,不同的人群似乎正在“低碳”的概念下多向奔赴。比如,在传统的市集上,越来越多的摊主会自发引入二手物品、循环手作等低碳商品;在city walk这样的项目中,也有越来越多可持续的打卡点;而商业机构办的活动——比如综合体广场和中庭的活动中,也能越来越多见到“低碳”“可持续”这样的主题元素。
12月16日至17日,南方周末在广州举办了一场“碳”索一种好生活的低碳集市。
鞋子说,在广州乃至大湾区,总能找到各种这样的活动,听说“上海那边的氛围,还会更浓一些”。
通过各种各样的活动,鞋子和婉婷认识了彼此,也认识了很多“同路人”。“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觉得这是件很酷的事情。”鞋子说,没有多少人会把“低碳”或者“可持续”之类词汇挂在嘴边,但在生活中,一些细微的举动,正在塑造起一种新的价值判断。
鞋子说,在广州,有越来越多的咖啡店——从连锁店到独立小店——都会对自带杯给出优惠,“比如一杯可以便宜三四块钱”。95后和00后很乐意融入这样的场景,在他们看来,几块钱的优惠更像是一个入口,在不添麻烦的情况下,让更多人可以参与其中,体会到另一种生活方式带来的乐趣与成就,并逐渐养成习惯,成为一个可持续理念的传播者。
“可持续人群”日渐增加,也让低碳更加无缝地渗入了生活的各个场景之中。
在“碳”索好生活可持续市集上,铭初幼儿园的摊位人气很高。这里展示了如何用甘蔗渣制作纸张,如何用柚子苏打酵素制作洗洁精——这些有趣的项目,也是幼儿园不同班级的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用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始终在践行的生活。幼儿园的学术园长Amy老师介绍,这家只有100多名儿童的幼儿园,分为8个班级,每个班级的老师,都会根据自身的情况来设置不同的教学场景——比如有的老师喜欢种植,就会带着孩子们种各种作物,学习堆肥,并在探索与实践中,了解生态的相关知识,当然也包括低碳。同时,每周至少一次的社区互动,也会让孩子走出校园,了解周围的社区——有时,孩子们会了解到垃圾是如何回收的,有时,他们会认识广东冬日煲汤的药材,都是从哪里来的。
在集市上,孩子们学习如何用柚子苏打酵素制作洗洁精。
这些10后甚至20后的孩子,会自然而然把对自然和社区的观察与思考带回家里,与父母互动。而在孩子背后,不同的家庭,不同的人群,也被可持续的生活,链接在了一起。
在市集上,婉婷最终以50元的价格卖掉了她的圣诞树手作,而且还附赠了一个小作品。她说,那是一个小姑娘,走过来,用极其坚定的语气告诉她妈妈,“我要用所有的零用钱买下它”。那一刹那,婉婷有些感慨,她觉得,这是一个理念,在人与人之间形成共鸣。
摊主们展示了各种低碳好物。
被低碳链接起的生意
低碳,也在迅速融入经济生活中去。
在“碳”索好生活市集上,来自广州的“小草皮行动”人气很高。在这个小小的摊位里,人们可以体验苔藓微景观的制作,也可以了解这个项目,对可持续生活的推广。
YUI是小草皮行动的负责人,她介绍,这个尚不足岁的项目发展很快,主要致力于在社会价值与商业价值、B端与C端之间,构筑起链接。“我们希望通过这个友好的IP,能够链接更多消费者,比较松弛、健康地把一些有意义的行动融入人们的生活当中。”
“小草皮”目前只有四五个专职人员,但“行动”频率很高。有时,他们会参与广州本地的市集;有时,则会链接公益机构,发起一些环保手作体验活动;有时,他们会与自己的“粉丝”共创,去挖掘开发一条周边的可持续徒步线路;还有时候,他们会承载商业机构对“低碳”的命题,去涉及一些让B端和C端都满意的活动。
“总体而言,小草皮行动是一个商业链接的项目。”YUI说,出于这样的考虑,项目本身并不会太在意“挣钱”这件事,而是希望能找到一种大家都接受的方式,把“可持续”这件事,持续做下去。
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质疑“低碳”概念的商业前景,但如何真正从中找到商业闭环,却并不容易。
游客在集市上互动。
在“碳”索好生活市集上,可持续运动品牌超级蟹蟹的创始人朱冠宇也表示,“低碳生活”看似潜力无穷,但如何兑现,或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市集上,超级蟹蟹展示了他们的循环再生运动产品,比如用渔网、工业塑料、织物碎屑等废料再生的材料制成的飞盘和背包,让很多人大开眼界。但朱冠宇坦言,这些产品的销路,基本都是B端的客户。
他们曾经也想直接触达C端市场,却叫好不叫座。如今,靠着大量的户外低碳活动,超级蟹蟹成功链接了为数不少热心低碳生活的人,却无法轻易把他们从“同路人”变为“客户”。
事实上,层出不穷的“低碳生活”项目,可以轻易触达当今都市生活的各个场景,获得共鸣并聚拢人气,却很难真正捅破商业化的窗户纸。一旦没能找到合适的商业逻辑,或者没能找到合适的“甲方”来为“低碳”埋单,不仅无法发展壮大成为具备造血能力的商业项目,甚至可能无疾而终。
鞋子和婉婷都提到,在广州,经常会冒出一些“很酷”的低碳生活小店,并在年轻人中流行起来,但往往一段时间后,就“越做越小”了。
不过,在眼下,能在不同的市集和活动中济济一堂,仍是很多“碳路人”的赏心乐事。鞋子觉得,无论是像她这样对低碳生活感兴趣的人,还是那些希望在可持续商业上取得成功的商业项目,至少在现阶段,抱团取暖,互相鼓励,在每个周末,在不同的空间,在不同的微信群里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与热情,就已足够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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