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京市通州区人民政府指导,《财经》杂志、财经网、《财经智库》主办的“《财经》年会2026:预测与战略 ·年度对话暨 2025全球财富管理论坛”于12月18日至20日在北京举行,主题为“变局中的中国定力”。
12月18日,香港科技大学地缘经济研究所所长金刻羽在发言中表示,当前地缘政治与经济已深度融合,成为影响企业战略与国家政策的核心因素,但全球化并未因大国竞争与保护主义而消失,而是在经历重构。

香港科技大学地缘经济研究所所长金刻羽
金刻羽谈到,如今想封锁技术、封锁知识已不可能。 “十九世纪时高科技可以锁在一台机器里防止窃取,有人想偷,得把整个设备运走再从英国逃到美国,现在这已行不通。技术无法被封锁。”全球化也正在形成新的连接模式:越南、墨西哥等“超级连接器”经济体在中美之间承担了重要的中转角色,使得贸易与投资形成间接而紧密的网络。
她认为,不结盟国家在全球化重构中获得了更多贸易与投资机会,增强了全球产业链的韧性。此外,遏制政策往往产生反噬效应,例如被制裁企业反而增加研发投入、推动自主创新。当前技术知识网络已高度分散,单纯封锁难以奏效,中国已深度嵌入全球创新体系,应继续扩大改革开放、深化与世界交流,以巩固在全球网络中的枢纽地位。
以下为部分发言实录:
金刻羽:大家下午好,首先非常感谢《财经》年度对话邀请我做一个地缘经济的分享,这也是我们最近研究的新话题。
地缘政治与经济如今的深度融合已变得至关重要,成为主导企业战略、国家政策以及面向未来的核心命题,因为它不再仅仅是背景噪音。如果观察数据,过去120年间构建出的地缘经济与地缘政治不稳定性指标,完全会影响国内经济,而今它显然已是国际贸易、资本流动、货币格局等重要方面的决定性因素。今天我更希望从数据真实的一面跟大家分享几个观点和一些总结分析——数据告诉我们什么,事实告诉我们什么。尽管此前已有大量关于大国竞争、贸易战、科技脱钩等种种说法,但事实究竟如何? 中国在下一阶段应如何面对这一新的现实?
首先看第一点:分裂的信号。从1975年开始,有些数据甚至可以追溯到120年前。很明显在九十年代以后,这一分裂信号急剧下降——刚才张老师也提到,IT革命推动了全球供应链发展,那时许多国家的关税从百分之几十降至百分之十几甚至10%以内。这四十年我们见证了宏观经济与地缘政治局势的总体稳定,但最近几年分裂信号再度上升。如果分项来看,无论是贸易、金融、人口流动还是政治层面的分裂情况,都在急剧上升,且非常明显。从企业会议内容中提及的地缘政治风险意识来看,左图显示“国家安全”相关议题从 2015 年至今增长了好几倍;即使抛开乌克兰事件(蓝色部分),也在急剧上升,不仅限于俄乌之间的情况。企业大型会议中提到的回流、在岸外包、近岸外包等相关话题也一直明显上升,企业对地缘经济的意识正在增强。
金融武器化是很有意思的一点。西方国家已发现金融制裁等武器效果不彰,近一二十年来其成功率非常低。但尽管如此,我们看到各种形式的金融武器使用仍在增加,涵盖商品、投资、服务等多个方面,范围非常广泛。经济金融武器包括制裁、封锁、关税、 出口与投资控制、网络攻击,甚至将外援也用作政治杠杆。这些武器的运用显然是地缘经济的重要指标。但效果如何?我想说的是,在如此大的地缘政治背景下,尽管大国竞争、脱钩、地缘政治等话题被反复讨论,真正的效果是什么?这就是我想和大家分享的六个观点。
第一,西方国家对中国的贸易依赖持续上升。这一点让我挺吃惊。如果看两条浅蓝线,最上 方那条线显示美国对中国的贸易依赖(这里的贸易依赖指数据中对中国的中间产品依赖以及对某些个别供应商的强烈依赖)一直在上升,尽管2018年发生了贸易摩擦。欧洲对中国的依赖也在上升,而中国对西方国家、对美国、对欧洲的贸易依赖则在持续下降。这说明什么?尽管国际上听到很多关于对华贸易摩擦的声音,数据告诉我们的却是他们在增加对中国的依赖。
如果我们对西方国家的依赖减少,那么我们对哪些国家的依赖上升了呢?从历史上看,深蓝和浅蓝代表美国和欧洲,橘黄代表日本——此前对这三个经济体的依赖非常大,但近期已显著减少。主要的依赖转向资源型国家,如巴西、澳大利亚、印度尼西亚、泰国等。资源更丰富的国家成为我们更依赖的对象,也就是说我们在逐渐脱离对西方经济体的强烈依赖。
再看中美对比,这一点也很有意思。 如何理解供应链风险敞口?这里用中间投入品的使用密 度来衡量对产业链的依赖,中美对产业链的依赖都很强,这点很清楚,我国作为制造枢纽尤其如此。但最大区别在于对国外投入品的依赖:美国(黄条)在各行业——无论是汽车还是电子产品等——对国外产品的依赖都非常强,而我国对国外中间产品的依赖程度相对小得多,说明中国已形成较强的自给自足能力。从2015年起,我们对中间产品的需求量一直在减少,而美国的风险敞口则大很多。
第二个新现象,是出现了一类我称之为“超级连接器”的经济体。大家都说中美之间的贸易往来在下降,若只看双方直接数据的确如此,但实际上并非这么简单——这些连接国起到了关键作用。这张图表示的是美国进口增长最快的几个经济体,包括东盟、欧洲、加拿大、墨西哥等,美国对这些经济体的进口依赖增长越快,它们从中国的进口也一直在持续上升,并且它们使用中国中间产品进行再出口的规模也在上升。它们成了转接点、连接国。美国从它们那里进口越多,它们从我们这里进口也越多,且很多用的是中间产品。这是第一组有意思的数据:尽管直接贸易有所下降,但美国许多进口商品中包含的中国中间产品比例仍然很大,这是一种间接的连接。
第二点更加明显:中美之间的新型间接联系。横轴显示,中国与第三国的贸易往来越大,这些国家与美国的往来也越大,呈正比关系。我们与其他国家做生意越多,美国也正好与这些国家往来越密切。更深层次参与中国供应链的国家,反而与美国往来更密切。因此, 美国真正合作的是那些深度嵌入我们供应链的国家。小型经济体如今扮演着大型经济体之间的连接国,这对它们有一定好处,并非所有小型经济体都认为这是一场灾难。左图显示出口方面:中国出口越多的国家,美国从该国进口也越多,尤其是越南、墨西哥等, 都是正比关系。右图显示直接投资(FDI)也有同样关系:我们给这些国家更多直接投资,正好也是美国从这些国家进口更多的国家。因此很明显,无论是贸易还是投资,这些国家已成为连接国。不管是我们设厂还是直接投资,都形成了一种新的全球化体系。所以我想说,大国竞争和保护主义并未摧毁全球化,数据表明全球化只是速度放缓,实际上是在重构,而非彻底瓦解。
接下来想提的是不结盟国家的优势 。左图显示集团之间——尤其是IMF的一系列研究指出——西方与东方之间的贸易急剧下降非常明显,集团内部贸易也有所下降(这是2018年至2023 年间的情况)。但它们与不结盟国家的贸易下降幅度没那么大;相反,直接投资方面,对不结盟国家的直接投资反而上升。因此, 最好做一个不结盟国家,这明确告诉我们其中仍存在许多机会。
我想说几点:第一,全球化正在重新设计;第二,有些国家能够将其转化为利益,通过充当连接者获得贸易转移的利益、跨国公司多元化供应链带来的投资流入利益等。就像当年我们从国外吸引直接投资,带来了知识、资金和管理经验一样,如今我们也在给其他国家带来类似机会。例如马来西亚这样的国家,中国在投资,美国也在投资,不少国家正从中获利,这也是可能的。第三,不结盟国家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它们使全球产业链变得更有韧性,没有摧毁全球化。虽然效率可能下降、价格可能上升,但它们所起的桥梁作用确保了整个体系仍具备一定韧性。
看下一个图:过去确实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连接者。如果看冷战期间或四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这些小国没有起到连接作用。左图和右图第一个与第三个指的是当前情况:我们每增加1%与一个国家的贸易往来,美国与该国的贸易往来就增加1.6%,这是当今连接者的作用。而1934 年至 1938 年、1956 年等时期,这些小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当时它们占全球GDP份额非常少,贸易只占GDP的40%,如今则占80%。现在它们真正发挥了一定作用。我想说的是,我们确实处在一个多元化的世界,而非两极分化的世界,存在各种缓冲机会。为什么?因为如今绕道、替代等各种机会太多了,与过去完全不同。因此我们可以从历史中学到一些东西,但不能完全依据历史数据预测现在和未来。
第三个观察:联盟国家之间的协调非常困难,这也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以2021年对俄罗斯的制裁为例:许多高科技产品受到制裁,但至少仍有一半的高科技产品未受制裁,只有33%的进口总值被制裁覆盖。左图看高科技产品,经常有一半的制裁未达预期;右图看欧洲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各国措施不一,缺乏统一。即使对欧洲而言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问题,大家表面上齐心协力,但在经济手段上却无法协调一致。这说明全球网络非常有力,而联盟国家间的协调极为困难。这在冷战期间已很清楚:针对苏联的抵制中,日本、荷兰、芬兰等都不愿实施全面制裁。如今也是如此。因此, 要想实施遏制策略,若没有多个联盟国家的协调,金融武器难以奏效。而即便是针对俄罗斯这样重要的事件,对欧洲人来说,在金融手段上仍无法达成一致。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选择:如今全球多样性、绕道和替代创造了大量机会。图示显示俄罗斯虽对“不友好国家”(红线)的进口自2021起大幅下降,但与“友好国家”的进口基本实现了替代。因此俄罗斯去年经济增长了3%,这完全出乎意料。如今的网络非常复杂,多元化、绕道、替代等体现的既是机会也是韧性。
第四个总结:遏制政策的反噬效应。西方(尤其是美国)使用更多金融武器,但这些不仅效果有限,还存在反噬效应。学术研究表明,中国企业一旦被列入实体清单,其研发支出相比未被列入的同行业公司反而增加,且增幅显著。还有许多其他效果:例如在被制裁后平均增加18%研发投入的情况下,两年后国内专利申请也增长了17.6% ,它们通过创新来弥补高科技产品进口受限的影响。此外, 它们往往获得更多政府补贴,俄罗斯也是如此——许多被制裁企业获得大量政府补贴,这当然也是西方国家不愿看到的。这些企业的国内市场份额也在增加,因为一旦某些高科技产业成为地缘政治风险产业,国内企业的市场份额就会上升。此类例子很多,实际上都告诉我们存在反噬作用。而且如果看美国的相关企业,它们的损失也相当大,毕竟中国是一个巨大的市场。
第五,如今想封锁技术、封锁知识已不可能。十九世纪时高科技可以锁在一台机器里防止窃取,有人想偷得把整个设备运走再从英国逃到美国,现在这已行不通。技术无法被封锁。 看一组数据:专利引用情况。横向对比美国对中国专利的引用和中国对美国专利的引用,2009年美国引用我们的专利非常少,我们引用他们的更多;但到2021年,美国并未减少引用我们的专利,反而大幅增加。这只是一张图,知识也是一个网络:之前知识网络主要集中在日本、美国、英国、德国,2015 年已全面扩散,如今中国已成为IP输出国,美国则是最大的吸收国——它不仅是 IP 产出大国,更是吸收大国,能够吸纳全球各国的IP。但全球产生IP的能力远超以往,技术知识网络的分散化铺开是非常重要的新现象。我指出这一点是因为在新的地缘政治背景下,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些重要的发展现实。
那么,为什么遏制策略难以奏效?第一是黏性:我们深度嵌入全球创新网络。第二是制裁适得其反,还会产生溢出效应,实际上正在触发中国生态的变化。Deep seek 的出现是在有限条件下产生的,而非资源无限的情况下,这真正在塑造新的科技前沿。最后,在深度互联的中心中,出口管制往往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遏制策略极难实现预期目标。
我想总结的是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回到为什么我们成为不可替代的真正网络中心:我们还可以在服务业上多做文章,包括无形资产、法律、研发、金融等产品,将其嵌入制造业中。制度性基础设施、支付体系的依赖。因此,如何提升我们制造业的战略支点,同时发展无形资产相关的服务业,也非常重要。
由于时间关系,我不再赘述。最后只想强调一点:保持开放仍然至关重要。所有知识、技术、一切事物都通过物质、资本、人员的交往传播。只有保持开放,才能真正抓住核心枢纽,未来我们在全球才能成为不可替代的中心和枢纽。这需要我们继续保持开放,继续与世界深度嵌入、深度交流。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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