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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湖骨笛,8000岁的“中华第一笛”;玉柄铁剑,西周晚期的“中华第一剑”;武则天金简,武则天的现存唯一文物……
中原大地,国宝云集,多少代表着华夏文明进程的文物静躺于郑州。当特大暴雨侵袭古都郑州,文物守护人心急如焚。
回想一周前的情形,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长杜新仍心有余悸。
“我们接到防汛通知后,立刻对重要遗址的考古工地做了大量保护工作,包括修排水沟、筑水堤,购买防汛物资,用防雨布遮盖遗址,用沙土袋把周围压实……”杜新对《每日经济新闻(博客,微博)》记者说,但当7月20日的特大暴雨真正来临时,处于低洼地带的考古工地还是迅速淹成一片汪洋。
那天下午,同在郑州的纪公庙村也受暴雨侵袭,积水已没过村中留守老人的家。大家都等着郑州市古荥汉文化遗址保护管理所的负责人阎书广(兼郑州古荥汉代冶铁遗址博物馆馆长)作决定——文物遗产保护地纪公庙位于全村的低洼地带,开门泄洪,纪公庙就要被淹。不开门的话,村民的生命安全岌岌可危,此刻,开还是不开?
回忆起那天时,郑州博物馆新馆的负责人同样难掩后怕: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新馆玻璃顶的接缝处漏水了,抢运文物争分夺秒,“21日凌晨4点,防洪警报已经拉响,附近水库有溃坝危险,人员必须在一小时内撤离,防洪办的人不断过来催……”
一场特大暴雨,让中国考古学诞生地河南接受了这种种考验。如今,郑州“7·20”特大暴雨已过境,中原大地的文物和遗址抢救与抢修还在继续。《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走访了9位身处郑州的文物守护人,记录郑州国宝在水灾中的受难与获救。
馆内文物“报平安”:有备之战
沿着斜坡往下走,记者来到位于郑州市惠济区古荥镇的郑州博物馆古荥汉代冶铁遗址分馆。这座博物馆不仅承载馆藏的功能,同时也挂了“郑州市古荥汉文化遗址保护管理所”的牌子。
“你们进来就会发现,我们这里(指冶铁遗址博物馆)地势低。”阎书广介绍道,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这处遗址被发掘,当时基础建设经验不足,导致后来周围村庄道路的地势都修建得比遗址高。
“所以我们这里一遇雨水就成泄洪之处,几十年来一直如此,对文物的防汛工作我们持续关注,应该说是经久战阵。”阎书广说道。
与金银珠宝比起来,很多人可能会觉得,铁普普通通,汉代的冶铁遗址对我们现在能有什么帮助呢?但听过古荥汉代冶铁遗址的讲解后,又确实让人为此地震撼。
现在满大街都是的铁制品,发展历程却是几多艰难,哪怕仅仅一个炼铁炉子由圆形变成椭圆形,都经历了几百年的实践磨练。冶铁炉具形状的变化,就能为冶铁工艺带去巨大影响,使之产出纯度更高的铁原料,制造出更好的兵器和农具。可以说,冶铁技术作为重要的手工艺,是华夏文明因黄河而生、因黄河而兴的历史见证。保护汉代冶铁遗址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
2018年的夏天,郑州也曾连续暴雨。冶铁遗址博物馆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因为地面的落差,水像小喷泉一样往外冒。遗址周边的农田吸水下渗,导致遗址返潮甚至往外渗水。“所以2018年后,我们就对展馆进行了整体保护,把场馆里能做到的防下渗措施都做了,包括地面硬化、排水系统修建、场馆外墙立面的防水处理等。”阎书广介绍道。
未雨绸缪,效果明显。今年的暴雨持续数日,场馆没有存水,在雨水最急的时候,也只积了20cm~30cm的深度。“7月20日下午两点就停电了,我们馆的抽水(设备)不能用了,就人工往外舀水,晚上八九点地面就基本上没有积水了。”阎书广表示。
另一边,为纪念“二七大罢工”“二七惨案”而建的二七纪念堂、二七纪念塔是郑州的地标。
“有句话是,‘不来二七塔等于没来过郑州’,二七塔是郑州的一个地标。”郑州二七纪念馆馆长张江山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我们二七纪念馆有两个‘国保级’建筑、两处‘省保级’建筑、一处‘市保建筑’。目前这些建筑都没事,主要是二七塔下面有点渗水。”
暴雨来临前,二七纪念馆已提前作了防汛准备。“因为过去有预案,我们有预判,比如专门的消防水泵和沙袋之类的,都提前购置好了。”张江山说,“库房设计也很合理,文物字画放在很高的位置。包括安保措施,我们都有提前预估,因此今年文物没有一件损失”。
“田野”告急:抢救遗迹
防盗、防火、防水是文博人脑子里随时紧绷的弦。职业生涯里历经多场防水战斗的他们,几乎都告诉记者,这是从业以来遇到的最大一次考验。
7月20日暴雨如注,河南博物院院长马萧林最担心的就是文物安全。“尤其是存了十几万件文物的库房,(我们)马上去检查。好在地势高,防护也没问题,库房文物是安全的。院区的办公楼、东配楼、西配楼有一些漏水情况,但均未涉及文物,我们的心理压力就小了。”他说道。
在田野考古和博物馆管理都有着丰富经验的马萧林看来,这次暴雨对馆藏文物的影响估计不大,但对田野考古发掘工程,和暴露在户外的古城墙、古建筑等将造成影响。
事实的确如此。
“进场馆的唯一一条路被雨水封住,所有人员三天两夜都困在那里。”郑州市大河村考古遗址公园馆长胡继忠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回忆道,“雨太大了,覆在考古探方(指在正式考古发掘前,在地面划分的若干个正方形格子)上的薄膜积水,对探方的安全构成危险。要把馆藏的文物保护住,也要把考古探方保护住,几块战场我们都要守住。”
“雨季到来前,我们准备了防汛措施,但没想到下这么大,否则我们的探方也不会灌水。从暴雨一下开始,我们就拼命往外排水、往外抽水,到7月20日下午实在抽不及了,周围都是水,只得暂时放弃。”胡继忠说,好在探方上的薄膜是贴着探方四壁和底部盖的,探方灌水后水绝大部分在薄膜上,与探方四壁和底部没有直接接触,而且探方工地的结构是一层一层往下挖,大暴雨停下来后,及时把水排干,基本上没有太大影响。
雨季来临前,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正在对仰韶文化的重要项目进行田野考古发掘。
考古现场里的文物已经抢运到安全地带了,可承载着文物的遗址本身也有重要保护意义。那天,大水淹过工地周围的土地后,工作人员便开始紧急抢救排水。“可后来雨水来得太猛了,最后院领导强制下令所有人员必须撤离。当他们走出工地时,水已没至腰间。”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长杜新说。
有的考古工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暴雨一来,田野考古工作者的人身安全也难保。所以,“7月19号就作了撤离要求,但重要遗迹工地的工作人员全部留下来,并且坚持24小时(值守)。”杜新介绍道,“从18日到20日三天两夜一直坚守,包括灾后重建、排水、修复排水沟、查看受损情况等工作都在做。”
“现在重要工地都几乎排完了,整体来说还是相当不错的。文物没有问题,主要就是遗址和遗迹本身,遗迹对佐证时间等考古工作也很重要,肯定有被水冲的地方。但好在所有重要的遗迹、特殊的遗迹都全保下来了,像双槐树遗址、青台遗址、大河村遗址这些重要遗址中的遗迹,保存下来了。”说着,杜新又强调了一遍,“那些对中华文明起源有决定意义的遗迹,现在保存下来了,这个非常非常难。”
救人还是护庙?忠烈纪公庙“开门受水”
千古英雄浪淘尽,往事并不如烟。修建于战国时期的荥阳故城,屹立中原大地已两千多年,见证了无数历史时刻。
当年项羽将刘邦围困在荥阳故城,城内缺粮、战士精疲力竭,眼看就要被破城。危难之时,大将纪信主动请缨,假装成刘邦的样子出城诈降,为刘邦赢得了撤退的时机。纪信殉难,感念他的忠勇精神,西汉中期当地建了纪信墓,隋唐又建纪公庙,历朝历代均有名人为纪信刻碑。
与上述冶铁遗址博物馆一样,纪公庙也属郑州市古荥汉文化遗址保护管理所的职责范围。同样也处低洼地带,是纪公庙村的地势最低处,只要一下雨,工作人员就会在纪公庙北门提前准备好防洪沙袋,把北门堵好。
这次也不例外,7月18日,阎书广就安排同事们在北门备好了防洪沙袋。
7月20日上午,纪公庙村北边几户人家里开始进水,当地两级领导都来找阎书广讨论,北边的水怎么办?“因为历史上这么多年,北门的水要想排,只能排到我们纪公庙。”阎书广犯难,“可是我们纪公庙里边原先的墨池水已经满了,现在往里边排水,只能把我们这些庙里的景观绿化都冲毁淹掉。”
与此同时,纪公庙北门外的积水越来越多,水位已达半米左右,工作人员找来长木棍和大石条顶住大门,并准备接电排水实施自救。
到了下午,暴雨最高点来了,村里几家人屋中的水已漫至留守老人的胸口。要泄洪,位于最低地势的纪公庙仍是唯一选择。“因为我们整个纪公庙东部区域比西部区域高了1.7米左右,东部是我们的纪信墓等遗址区域。我们推测即便水冲进纪公庙,也不会对位于东部的文物本体造成太大影响。我们虽然是文物工作者,但不能只考虑文物而完全不顾当地村民的安危,所以决定,打开纪公庙北门。”阎书广说。
北门一开,短短半小时之间,整个纪公庙西部将近8000平方米的区域一片汪洋。
“真没想到,我都50多了,第一次遇见这样子的大雨。水唰一下冲进来,要不是安保翟师傅拉了我一把,我可能都被冲到坑里了。”驻守纪公庙的冶铁博物馆的弓春菊主任回忆道,“我们人员全部撤到了南大门,开始守护文物本体,并抢救临时展厅的文物拓片不被水淹。下午4点多,水位上升至一楼展厅台阶,拓片还没有搬多少,水已达膝盖上部,历时近一个小时才把一百余副临时民间展览拓片作品搬到了二楼走廊处。”
可纪公庙的积水仍是个难题,庙内积水太多,向外排水困难。
“21日中午,我们文物局局长来到现场,他了解到全国有20多辆龙吸水车抵达郑州,分到了各个区县。我们纪公庙虽然东侧遗址地势比西侧高,但西侧长期被水泡着肯定还是会对东侧文物有影响。所以就和当地政府沟通,在到处都需要排水的情况下,还是确保咱们文物优先,7月23日,派来非常珍贵的龙吸水车,在我们这从早上抽到下午,才把纪公庙里面8000平方米一米多深的水给抽得差不多。”阎书广说。
“国保”遗址受损:抢修保护争分夺秒
救人还是护庙,文物人做出了选择。但当他们自己的生命安全和抢救文物摆在一起时,他们没有犹豫。
暴雨那天,弓春菊坐在纪公庙的大殿里守了一夜,随时监控水位。电工刘崇师傅,听说家里进水了也没顾上回家看看,等确保纪公庙安全后到家时,家里已灌水,床在水上漂着,可他在安置好孩子后依然返回单位值夜班。
受暴雨影响,郑州博物馆新馆顶层有水灌入展馆,陈列在低楼层的文物必须紧急转移到安全展区。就在大家抢运文物的时候,7月21日凌晨4点郑州博物馆新馆接到通知,馆内人员要在一小时内撤离,因为附近常庄水库上游的郭家咀水库有溃坝风险。
“我们学文物考古的这些人,第一概念就是文物是最重要的,所以当时让我们撤离的时候,大家那么多人,(包括)90后的孩子们都不撤,而是先搬运文物。几十名员工连续作战,及时将文物转移到安全展馆。”郑州博物馆新馆的一位相关负责人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说。
尽管郑州的文物工作者拼命守护,令人心痛的事还是发生了,“国保”级土遗址——荥阳故城的城墙多处受损(注:土遗址是指以土为主要建筑材料的遗址)。
这座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墙,最开始有20多米宽,随着岁月的侵蚀,最窄的地方已经只剩三五米宽了。所以一遇大雨,阎书广就非常担心墙体塌落。
7月20日下午,还未到暴雨最大峰值时,荥阳故城的北城墙的西边已有部分脱落。“我们当时就及时安排管理人员到现场拉警戒线,先不要让人从旁边经过造成二次伤害。”阎书广回忆道。
次日雨小后,工作人员围着荥阳故城转了一圈,发现长时间暴雨冲刷、浸泡是此次城墙塌方的主要原因。
“土遗址的保护是业界的一大难题。”郑州大学水利科学与工程学院副教授马清文表示,经过上百年、上千年的风化,泥土强度已经降低很多。泥土经过急剧降水的冲刷和长时间浸泡,在动水压力和静水压力的双重作用下,稳定性受到很大影响;抗剪强度、内摩擦角两个指标急剧降低。
荥阳城土遗址受损后,阎书广第一时间向上级主管部门汇报。“郑州市文物局非常关心,相关领导到现场及时制定抢救性方案,在资金不到位的情况下,联系文物勘察设计单位和施工单位先行抢救保护。这一点我觉得做得非常好,我们的文物保护工作是在抢时间,如果要走程序,文物保护的资金申报审批这一套走下来,按往年的经验,大半年时间都过去了,那咱们城墙就塌得更狠了。”
郑州是华夏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中国八大古都之一、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国家重点支持的六大遗址片区之一,是全国典型的文物资源大市。
郑州的文物保护工作近年来卓有成效,但制约文物事业发展的矛盾也依然突出。
记者从郑州市文物局方面获得的一份2020年的资料显示,郑州长期处于中华文明起源、发展核心区,地下规模宏大的古遗址、古城址等文物资源十分丰富,文物总量位居八大古都第二。但是,郑州的文物事业起步较北京、西安、洛阳、安阳等古都晚了近半个世纪。
通过系统的采访,记者发现:郑州的文物保护工作整体呈现出文物多、人手少的局面。在本次防汛救灾中,有专门机构、专人值守的文保单位在汛情时能够及时巡护、及时抢险,有效降低灾情。而无专门机构和人员的文保单位,文物安全受到灾情影响较大,灾后开展全面的文物预防和后期排查工作压力较大。基层文物保管机构和从业人员数量还需要较大提升。
“除了文物本体安全以外,文物周边环境在重大自然灾害中遭受破坏也会对文物本体安全产生威胁。意味着文物保护理念需要加快更新,将文物保护由修缮性保护向预防性保护转变,由文物本体保护向文物本体与文物依存环境的统筹保护转变。这种转变,不仅需要意识的提升,也需要保护资金的同步配套,毕竟加上文物依存环境的整体保护,工作投入会成倍增加。”郑州市文物局相关负责人表示。
记 者 手 记
守护华夏文明重要发祥地
一场暴雨,一次特殊的抗洪救灾,一群抢救文物的守护者。
与鲜活的生命相比,他们守护的是冷冰冰的文物?远非如此,文物不是普通的财产,这些中原大地上的文物所承载的意义,是华夏文明的历史见证。
而文物与人,并不对立。在采访过程中,纪公庙的故事让我们感触颇深,在淹古庙还是护村民的选择上,那群视文物如自己生命的文物人站在村民的那一边。而当暴雨刚刚缓解,村民们就主动前来关切纪公庙的安危,对这处文物,他们的感情不亚于文物工作者。
文物受损,文博人痛心疾首。河南省文物局局长哭了,冲上热搜的朋友圈,既是文博人在面对暴雨灾害时的无奈与担当,也是对社会的呼吁和提醒。在文物保护的路上,不仅需要文博人付出心血,还需各方面予以文博人在保护措施上的优化,和财力上投入上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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