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温绘全本《红楼梦》中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在乔治·R·R·马丁(George R. R. Martin)气势恢宏的长篇奇幻小说《冰与火之歌》中,早早提到了北境王国的临冬城史塔克家族,小说叙及他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族训是“凛冬将至”(Winter is coming);这在故事中既是历史经验的沉淀也是未来的不祥谶言,但在形式上它首先可以被看作是虚构了一个语焉未详而含义丰富的家族传说,冬日乃是整部《冰与火之歌》不可或缺的重点。
在我们这个真实世界中,冬季同样也是除热带外大部分地区每年不得不面临的一段时日,尤其是在传统年代,是人们反复要面临的一种严峻处境。不充盈的食物、不富足的衣物一起构成最基本的人生困苦:吃不饱、穿不暖,忍冻挨饿。所以,解决温饱问题会成为首要的发展目标。
古往今来,无论东西,各国各地的冬天故事虽说未必都是文学叙事的中心,却也在数量上堪称汗牛充栋。季节与时间,惯常皆频繁用作人生的隐喻,那么对应冬日的大约就是生死,这既是人们在自然环境中面临的真实处境与场景,也是象征意味上终结与开始的回合所在。
自然轮回中的死与生
冬日的故事常常包含生命轮回的主题与情节,譬如王尔德(Oscar Wilde)的短篇《快乐王子》,一只燕子因为替快乐王子雕像承担起了鸽子那种信使的工作,没有飞往热带的尼罗河畔过冬,它在城市的冬日里死去,而同时,可怕的寒冷也爆裂了快乐王子的铅心。又譬如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的著名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众所周知,该文本设定新年与旧年的交界处至为寒冷,祖母已经故去,严重缺乏关爱的贫穷小女孩耗尽了她身上所有的火柴。那本来是其生机所在(生意),也是温暖的直接来源(火源),但她无法将其真正放大成为自己存活下去的动力。没有人向她伸出援手,她孤独地,带着失温的微笑,倒毙街头,跨不进一个新的年代。真实经验与象征意味在这一则冬天故事中被冻结在一起,不分彼此。
不是所有的冬日故事都要体现严苛,充满着死亡气息。王尔德和安徒生的文本也在某种素朴的信仰层面上批判现实,小燕子和快乐王子的铅心归于上帝,被目为城市中最珍贵的事物;小女孩的祖母和她自己先后离开了这个冷酷的环境而去往她们所相信的天堂世界了。在冬天的童话中也有生命诞生,安徒生另写过一篇《雪人》,它在男孩子的欢呼声中诞生,“眼睛是两块三角形的瓦片”,而嘴巴里因为塞了一柄旧钉耙于是有了牙齿。如此粗粝的一个冬天版弗兰肯斯坦,在看门狗宿命般不断吠叫的双关语“voek”(既是犬吠的拟声,又意谓“完了”)的间隙,开始认知天地日月、人间寒温。最终,它在暖意的诱惑中化去不复悔,而冬天也就此终结,春日载晞,万物复苏。生命的盛衰与四季之流转相应和,体现着此消彼长的自然轮回。
不同地方的雪人会有不一样的讲法。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捷克斯洛伐克出品的系列动画片《鼹鼠的故事》中,有一集就有着更温暖的想象。鼹鼠在雪地里搭出的雪人朋友正同样面临消融的命运,难道共同玩耍、共度好时光结下的情谊只能付诸泪水,与雪水一起点点滴滴么?这个新故事提供了一个美好的解决方案:鼹鼠一路滑雪将雪人送上了雪山,在雪线之上,雪人可以继续存在或者说存活,鼹鼠下山之后还可以举起望远镜远眺山顶。直至朔风再起,寒冬重来,鼹鼠再一次把好朋友从山上接下来,重续友情。我们不是很清楚,这其中的友谊有没有一些现实的指涉,譬如捷克与斯洛伐克间的联合?或者,当年作为一个国家的捷克斯洛伐克与其他更北方的国家之间的同盟?因为,不论捷克还是斯洛伐克,其高山悉属喀尔巴阡山脉(斯洛伐克的最高峰格尔拉赫峰也正是喀尔巴阡山脉的最高峰),查知仅有少数山峰高于2500米,并无常年积雪的山峰。所以雪线也可能是故事植入的近代以来的科学知识,与其教育目的相关。但在地理学与气象学方面前进一步的同时,这个故事却同时在生物学方面至少后退了一步:情节中还有一点也出于反常想象,真正的鼹鼠并不会长期出现在雪地里,这种小动物其实会冬眠。当然,在文学尤其是童话的领域中,我们从来也不必苛求幻想必须遵守所有的尘世规则;不然,冬日可能只能剩下难挨本身,自不会出现活过来的雪人。
而在一个斯拉夫版本中,冬天的新生命具有更多的意味。一百多年前英国作家安德鲁?朗格(一译安德鲁?兰,Andrew Lang)编撰的“十二色童话集”是一部享有盛名的各国童话选集,其中的《桃色童话》一种即至少有三个与冬天密切相关的故事,包括前文已述安徒生的《雪人》以及他的另一篇《雪女王》,还有一篇斯拉夫地区的《雪花女》。其中雪花女的情节与《雪人》同属一类,但赋予了其出色的容貌与性格:“她的性情那么好,那么温顺,还那么漂亮”,“皮肤像雪那样白”,“双颊还缺少血色,不过也像前额一样美丽”——这大概还是原料的原因,而更多的类比则已经纯乎与人类女子一样,移用四时佳物的比喻透露出赞美者由衷的欣赏:“嘴唇像草莓一样红”,“眼睛像勿忘草那样蓝,肩上披着长长的金头发”。造出这个雪花女的是一对无儿无女的农夫农妇。他们已经步入暮年,在人生的冬天遭遇罕有的大雪。作为丁克或者失独,他们在传统社会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由此也产生了异常强烈的希冀。这时,带着“假定会活过来”的妄想,他们使用“全部的力量和智慧”堆出了那个雪孩子。谁知她剎那之间真的活了过来成了他们的女儿,还迅速成长,陪二老抵达了新的春天,一直到了仲夏节的篝火之夜才悄然变成了蒸汽。
凛冬传说中的白与黑
冬天故事可以找到颜色主题,白色是不二的优先选择。白色是生命力枯竭与资源殆尽的意象,譬如《白毛女》,其情节中最著名的起兴“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证明了故事的寒冬属性。不论哀伤还是欢快,多少冬日的童话都是冰雪奇缘,而几多角色也带上了雪的特征。著名的圣诞老人形象的配色就是红白相间,白羊绒的衣帽滚边与他的一把白胡子混在一起,仿佛是漫天大雪中走出来,没有来得及褪尽雪中神怪的意味。而如上文所示,径直由白雪化成的人物也不在少数。除了欧洲的雪孩子、雪怪人、雪女王,东方也有关于雪女的传说,尤其见诸日本,堪称是东瀛著名的妖怪形象之一。
在日本,雪女的说法颇多,有说是山神之女,有说是掌管风雪的妖神,有说是冻毙者所化,有说是冰雪的人格化。在更古老的故事情节中它更倾向于是人形的自然异己力量,曾会把喜爱的男人冻成冰棒带回山中——表达的是一种冷冰冰的,与人类几乎相反或者说相冲突的欲望;但在近世的版本中或许是她修行日深,更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叙事者的现代性,使之渐渐有了人性,而展示一种清冷的魅力:一身素白,美若天仙,杀伐果决,却又为常情所羁绊。可参见小泉八云《怪谈》中的同名故事,这几乎是把个董永与七仙女的故事双重倒置了过来:须沐浴的夏日遭遇,一变而成了凛冬的大雪叙事;而现在看起来颇有问题的人间好皮囊男子乘人之危的胁迫情节,演变成女方主动引发的情缘——在更古老的遇仙故事中,这确是更普泛的讲法;而且,天女婚即人间男子与神仙女子之间的婚配有一大部分热烈而短暂,主动权尤其是终结的决定权常常在女方手中,男方则蒙在鼓里,也难以自主,妻子的离去(这或许是古时女性早逝的现实折射)仿佛将他置身于寒夜里的黑森林,但要独自承担起抚养孩子的重任,走出去,人生即会有新的篇章。
在我们的传统中,四季与四方与四种颜色相应和,譬如东方被春日所占据,是翠意盎然的青;分配给冬天的当然是北方,却是黑色——白色熠耀着金属的反光,指定给了收割的秋日。五行五色的体系固然不直接作用于丰富的故事结构,但却可以提示:除了白,黑也可能会成为冬天的色调,因为寒夜也是冬天故事的氛围。“寒冬夜行人”,重视民间童话传统的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以此为题和为首,写成了一部别致的小说。
在重视讲故事方式的作者看来,冬天还可能是故事之外的讲故事方式与氛围。所以《红楼梦》中诗社联句,王熙凤所起的“一夜北风紧”大有结构上的妙处,而决不只是一个无奇而俚俗的开头。夏日燥热而夏夜有凉意,因此鬼故事大约是祛暑良方,譬如纪昀《滦阳消夏录》即著名的志怪故事集《阅微草堂笔记》的第一部分,就以此为题。冬天的情况则多有不同,我们也许可以重写一部《围炉夜话》(清人有同名的格言集,与故事关系不大)。而早在伊索的年代,寓言中就有《北风与太阳》赌赛的情节:一方代表阴沉和黑暗,一方主宰光明和热量。一方让人裹紧斗篷,恨不能再多穿衣服,匆匆行路;一方则使人坦坦荡荡卸甲脱衣,而多觅阴凉处喘息。寓言是一类经常可以重新讲述、重新赋予不同寓意的故事,与过往经典站在太阳一方的阐释不同,它也可以指代我们讲故事的两种不同方式:冬天,猛恶的朔风吹来,一定要拿出更多的故事,来包裹住我们的身躯抵御严寒,我们以此取暖。
撰文/朱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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