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桨在头顶破开气流,直升机拔地而起。获救的刘迪看着舷窗外被地震抖出连片疮疤的雪山,心里满是难过,“这不是我记忆中的海螺沟。”
海螺沟景区管理人员刘迪,在转运直升机上拍下的景区震后地貌。受访者供图
9月5日,四川甘孜州泸定县发生6.8级地震,处于震中的海螺沟景区,瞬间成为一座“孤岛”。电力中断,手机信号消失,在这个全球海拔高差最大的区域之一里,散落着200多名游客和景区工作人员。
作为景区的一名管理人员,刘迪和同事们第一时间组织疏散,找齐被困山顶的游客并转移至避难点位,巡逻防范山体滑坡等次生灾害。在持续一夜的不断尝试后,景区唯一一部卫星电话终于捕获信号,“孤岛结界”被打开。
但救援仍旧困难重重。磨西镇通往海螺沟景区的唯一通道,位于悬崖峭壁间,在地震中多处塌方。震后24小时,20多名救援人员翻山越岭分两批赶到,带着满身的泥,掏出游客急需的特殊药品;震后48小时,第一架直升机飞来,顺着深红色防寒冲锋衣凑成的“H”字样指引标志降落,开始了繁忙的空路转运。
7日15时30分,219名被困人员全部安全转移。被困景区的50个小时里,这些游客和景区工作人员共同完成了一场近乎模范的自救。走下直升机,他们的许多人,又在转身间变成了奔走震区的救援者。
受困海螺沟
9月5日的海螺沟景区,原本像往常一般平静。
中午12点半,大连游客徐丽媛夫妇乘着索道跨过冰川峡谷,抵达景区1号观景台。这里是一座由石头砌成的圆形站台,中间位置坐落着木质的佛塔,因此又被称作“四面佛”观景台。
天气不错,云朵低垂,远山的雪线被阳光勾勒得清晰可见。向下俯望,此前上山途经的浅湖,像嵌在山间草原上的镜子,闪闪发亮。时间仿佛失去了流速,游客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地震发生前,徐丽媛在“四面佛”观景台拍下的景色。 受访者供图
意外是突然降临的。徐丽媛感到脚下摇晃了起来,“每一块石头都在晃动,就好像要散架了一样。”在她的记忆里,第一次震动持续了十几秒,平静了七八秒后,震动再次传来。“当时的感觉是,晃得比我经历过的小型地震剧烈,但人不会晃倒,只是站不稳。”
“地震了,小心佛塔要倒!” 徐丽媛的丈夫赶忙把她拉到一旁,紧接着,身后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传来,安静的雪山突然变了模样:雪卷着沙土,像浪头一样从山顶拍落下来,砸到山脚下再“轰——”地溅开,滚滚尘土直冲到了观景台。
慌乱间,徐丽媛瞥见手机信号消失了。等到震动消失,此前正在微信群聊的丈夫拿起手机再看,“所有消息都发不出去了,前面都带上了红色的感叹号。”
与此同时,身在景区2号营地的酒店员工李成,还没从错愕中醒过神来。刚刚那场剧烈的摇晃让他险些摔倒,紧接着就是电力中断,宿舍瞬间一片黑暗。跌跌撞撞地跑出酒店,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断有巨石从山头滚落,有一个山的山尖甚至都塌下来了”。
来不及多想,发现有景区管理人员正组织人员疏散转移,李成便赶忙跟着人流,前往临时的安置点躲避。
刘迪就是这场疏散避险的组织者之一。地震来临时,他正在一家超市内休息,突然听到岩石爆开的巨响,紧接着货架剧烈摇摆,货品散落一地。
他在海螺沟工作了25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地震。”蒙了几秒后,刘迪迅速冲出超市——作为景区的一名管理人员,自己必须要保障游客和其他工作人员的安全。
“我们景区经常会组织针对自然灾害的演练,每年大概五六次。会制定预案,针对地震、泥石流等不同类型的自然灾害,规划不同的安置点和疏散路线。”刘迪说,这份未雨绸缪在关键时刻就像一颗定心丸,“所以这次我们没有那么慌张,很快就开始了疏散转移工作。”
刘迪迅速与几位同事确定了疏散路线,以及2号营地、干河坝两个安置点。他们分工合作,刘迪负责统计游客数量,确保山顶的游客安全返回。他找到观光车公司的负责人,根据观光车发车和返回的数据,统计出需要疏散的游客数量,然后用对讲机联系山顶的索道公司,协调安排游客返回。
此时景区电力中断,索道也难以为继,幸好,索道公司日常配备了应急发电机,这条关系着山顶人员平安的索道,再次被紧急启动。在经过几次调试、确保索道可以安全运行后,山顶的游客和工作人员收到了下山的信号。
据徐丽媛回忆,当日下午4点左右,她乘坐索道下山,半小时后,又辗转进入位于2号营地的临时安置点。彼时,与外界失去联系的她,还不知道几小时前的那场地震有多严重,也未曾想到,自己预想中的返程,还需要近50个小时的等待。
难熬的第一夜
对于受困在景区的游客和工作人员来说,震后的第一个夜晚,充满了不确定。
手机信号中断,200多个人,没有一个能与山下取得联系。景区仅有的一部卫星电话,成了唯一的指望,但迟迟没能成功拨通。下方道路情况怎样、救援何时能够到来,一切都成了未知数。
未知带来恐慌,部分游客情绪波动比较大,想自行往山下走,但都被刘迪和同事们劝止——他们熟悉当地地形,知道许多危险就潜伏在不显眼处,更何况,地震刚刚结束,冒险下山,随时可能遭遇滚石或山体倒塌的危险。
综合判断后刘迪决定,所有人原地不动等待救援。他开始着手统计山上储备的物资,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万幸的是,此时正值海螺沟景区旅游旺季,再加上中秋节、国庆节即将来临,景区内各超市都储备了充裕的食物,还有冲锋衣、棉被等御寒装备。经过沟通,商户们和几家公司都自愿拿出物资,免费发放给受困人员。“价值两三万元的物资全都搬空了。”刘迪很感慨,但心里也踏实了几分。
下午五点,徐丽媛吃上了在安置点的第一顿饭,也拿到了御寒的冲锋衣和棉被。“营地的物资还是比较充足的,很多小卖铺都把自家存货免费提供出来,营地里的员工餐厅也储备了一些食物,有米饭、咸菜、白菜和土豆,都拿出来发放给我们。”
天色渐晚,山间的气温骤降,景区工作人员早早搭好了帐篷。考虑到夜晚气温不足10℃,担心游客受寒,他们又安排游客住进了燃料充足的观光车,每隔一段时间启动车辆制热。
但这注定是难熬的一晚。
李成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轮番上演种种不好的结果,“心里很乱。看着景区震后的样子很惋惜,联系不到家人又很担心,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出得去,还很焦虑……越想,越觉得每分每秒都格外难熬。”
“有这精力,不如做点儿有意义的事。” 李成干脆加入了景区工作人员的值班队伍,不停在营地四周观察附近山体、水沟的情况,防范可能会到来的山体滑坡和山洪。时不时地,还要去安抚焦虑游客,统计游客的用药和特殊物资需求。就这样忙活到次日凌晨,他才钻进帐篷休息,在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浅眠中,又一次次地被余震惊醒。
景区之外,焦急等待亲友音信的人一样彻夜难眠。
刘女士的母亲在海螺沟景区2号营地的工地当厨师。地震发生后,得知震中就在泸定海螺沟,刘女士抖着手一遍一遍拨打母亲的电话,但对面只有机械的关机提示音。按捺不住焦虑,她开始四处求助,不停在网上刷新海螺沟景区的动态,试图得到哪怕是蛛丝马迹的好消息。
同样陷入焦虑的还有李成的同事王先生。地震发生当天,他正好下山去磨西镇办事。等震后磨西镇通信恢复,他赶忙联系山上的同事,一个一个挨着打过来,所有人的电话全都无法接通,“尝试了各种方法都联系不上。”
与在景区内镇定指挥避险的刘迪不同,迟迟联系不上他的家人,本能地只剩下担心和焦急。他们几乎刷遍了所有与海螺沟景区有关的即时视频,看到有人提到家人也在海螺沟,就去评论、私信,尝试打听刘迪的消息。茫然的“大海捞针”,意外撞到了同样失联的刘迪同事的家人。原本并不认识的两家人互相安慰,分享看到的信息,挨过了一个亲人杳无音信的夜晚。
“救援队来了”
与外界联络的尝试从未停止。地震发生后,景区的工作人员就一直带着那部卫星电话,在安置点附近奔走。
受困十余个小时后,6日上午,他们终于在距安置点500米左右的一处空旷地带打通了电话。镇政府向他们传达了“原地不动,等待救援”的指令,并告诉他们救援队伍正在赶来。
就像黑暗里的一束光,得知已与外界建立联系,抑制多时的紧张,仿佛自然而然地消解了。
徐丽媛还记得,由于断电,当时大部分人的手机已是关机状态,随着紧绷的气氛渐渐消失,“大家要么在一起聊天,要么来回走一走溜达溜达。有人围在一起打起了扑克,还有工作人员分享地震前景区的趣事见闻。”
等待成了唯一的正经事。徐丽媛心里稍稍有些担心,物资的消耗能不能赶上救援进度。“第二天早上我们还吃了馒头,中午我们就开始喝粥了,由干粮变成了稀粮。也没有几荤几素之说,粥里会放一些白菜和土豆,再放一点肉。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方便面。”
刘迪知道大家的顾虑,但他不得不“精打细算”。“景区内物资储备其实比较充足,但我们刚刚与外界取得联络,还不确定要在景区内受困几天,只能对物资做谨慎地规划,确保脱困前食物不会消耗光。”
受困人员在2号营地内等待救援。 受访者供图
6日下午,第一批救援人员赶到了营地。当时徐丽媛还在大巴车里睡午觉,恍惚间,她听到有人在外面高喊“救援队来了”,一骨碌爬起来就跑去看。“一共八个人,随身带着绳子,靴子和裤腿上都是泥,但我觉得,他们看起来又高又帅。”
这之后,又有二十多位救援人员赶到营地,他们带来了部分游客急需的特殊药品,并用对讲机和外界沟通,商量救援方案。
“他们翻山越岭爬上来,看到他们,当时我们很多人眼里其实是有泪花的。那个场景,只有汶川地震那一年,我在电视上才见过。”刘迪回忆道,当时很多受困游客虽然担心物资储备不足,但看到救援队赶来,都主动把自己分到的食物、矿泉水送给他们。
救援队也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山下唯一的进出道路正在抢通,但还需要一定时间,他们还要在景区内继续等待。
夜幕垂下,暑气散去,山里冷了下来。刘迪提议,在营地燃起篝火,让晚上睡不着的游客和工作人员聚在一起,聊聊天、取取暖。
篝火旁,大家围成一圈,聊起了家常,游客们彼此分享自己的家乡、旅游的目的地、亲历地震的感受。亮橘色的火光中,景区的工作人员在一旁跳起了舞,笑容微微染上一些游客的唇角。
从被困者到救援者
7日早上9点,地震44个小时后,200多名受困人员终于等来了撤离的希望,这让他们彻底放下心来——许多游客还记得,上山前的天气预报显示,未来几天海螺沟可能有暴雨。
事实上,这也是景区工作人员和救援人员担忧的问题之一。经沟通,救援指挥部决定,分派直升机转运游客撤离。
黑云在山脚层层堆积,当日下午1点左右,营地果然飘起了小雨。“还能如期撤离吗?”看着头顶厚厚的云层,正在营地休息的李成觉得,希望的小火苗也要被浇灭了。然而紧接着,他突然听到越来越清晰的直升机轰鸣声。
李成赶忙招呼大家抬头,透过云雾他们看到,一架军绿色的直升机正在营地上空盘旋。
“当时云层很厚,直升机最开始没有找到营地的准确位置。”刘迪说,发现这个问题后,他们马上在救援队伍的指导下,找来废弃轮胎烧出浓烟,又用几十件深红色的防寒冲锋衣摆出大大的“H”字样。担心还不保险,大家又找来油漆,在停车场上也画上了“H”。
景区工作人员用冲锋衣摆成“H”字样引导直升机降落。受访者供图
7日下午1点半,第一架直升机降落,受困人员按照计划,开始有序撤离——直升机一趟只能转运十几人,老人和小孩优先,接着是游客,景区工作人员最后撤离。
螺旋桨在头顶“哒哒”旋转,待了近两天的2号营地慢慢微缩,眨眼藏进了大山的褶皱里。恍然间,徐丽媛听到一声惊呼,“有信号了!”
手机还有余电的游客闻声马上开机,消息提示音在机舱中接连响起。趁着手机电量还有“一层皮”,徐丽媛赶忙在家人群里报平安:“妈,我被救下来了,没有受伤,请放心,我现在在直升机上,手机要没电了可能随时关机。”
李成也在第一时间打开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好,那就好。”听着电话那头接近哽咽的念叨声,他不禁眼眶一热。
看着手机屏幕弹出170多个未接电话提示,刘迪深深舒了一口气。他顺着直升机的舷窗向外望去,看到2号营地下方的山体已经在地震中面目全非。
树木成片地消失了,裸露出刺眼的棕色泥土,像群山被看不见的大刀削去了血肉,“看得心里不好受。”他记忆中的海螺沟,夏季漫山遍野都是浓绿,再过一两个月,枫林涂抹出一团团亮红,像晚霞披挂在大山间。
直升机降落在磨西镇。下了飞机,刘迪把每条街都走了一遍。路过一座又一座垮塌的民房,看着熟悉的小镇如今满目疮痍,他心里不是滋味。连轴忙碌近两天的身体仿佛又生出了力气,他加入志愿者队伍,前往受灾严重的蔡阳村帮忙运送物资,直到当天晚上10点,才短暂休整了一会儿。
和刘迪一样,这批刚刚从景区脱困的人,很多都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在震区做起了志愿者。黄女士是泸定当地的一名医生,下了直升机,她家都没顾上回,马上赶到医院协助治疗伤者。李成也没有停歇,赶往安置点搭建帐篷,等待第二天加入救援志愿工作。
两天两夜的起落被匆匆翻过,带着那些或凉或热的片段。但此刻,他们不再需要等待,这一次,他们是救援者。
(应受访者要求,徐丽媛、李成、刘迪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史航 慕宏举 彭镜陶
编辑 李彬彬 校对 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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