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猛
来到黄山市,听当地朋友说到一则民谚,颇觉有趣:“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这轻描淡写的“一丢”,却“丢”出了天下闻名的三大商帮之一——徽商。其实,一个“丢”字,内蕴着无数的心酸和泪水,十几岁的少年,就要远离家乡独立谋生,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得经过多少屈辱与磨难!但凡有法子,谁又愿将孩子狠心往外“丢”呢?
黄山市古称徽州,位于安徽最南端,属于皖南山区,地少产薄,有人总结其地理特征云:“八山半水半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因为无法维系生计,当地很多人少年时便外出经商谋生,经年累月,渐渐形成一支商业大军,经商成为徽州人“第一等生业”,一度经商男性人口达到其总量的七成。其中当然有无数人蹉跎湮没,但也有一些人脱颖而出,他们在外打拼出徽商的名号,为徽州文化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设若徽州土地肥沃,自给自足,恐怕就没那么多人被“往外一丢”,自然也就无徽商一说了。顾炎武称徽州:“中家以下皆无田可业。徽人多商贾,盖势其然也”,诚然。苦难有时逼人走出绝境,某种意义上说,徽商是被难以为继的生存环境成就出来的。
徽商大致崛起于宋朝,鼎盛于明清。从早期的茶木竹漆、笔墨纸砚,到后期的盐粮典当,从地方特产贸易,到掌控国计民生物品,最后推动金融行业发展,徽商在商域开疆拓土,席卷全国,一度领衔各大商帮。功成之后,他们开始向往和尊重文化,好学勤读,资助士子,结交文人,甚至推动学派形成,营造人文之风。“贾而好儒”成为徽商的一大风气。如程白庵与著名文人归有光交往密切,归有光盛赞其有“士而商”“商而士”之精神。郑孔曼好与文人雅士结游宴聚,唱和应对,留下大量诗文作品。郑作嗜书成癖,好“挟束书,而弄舟”,生意做到哪,都不忘手执诗文一卷。吴养春则家筑藏书阁,终日诵读,数代文脉不断,俨然书香世家。江遂志外出贸易时,“虽舟车道路,恒一卷自随,以周览古今贤不肖治理乱兴亡之迹”,可见他不仅关心生意盈亏,更关注国家兴亡,其胸怀见识,早已远非普通商人可比。这些徽商自己固然热爱读书,景仰文化,还教育鼓励子孙勤奋读书,参加科考,希望他们“擢高第,登仕籍”,光大门楣。其对文化的敬畏热爱不唯止于自身,更要延及后人。一直以来,他们秉持“富而教不可缓也,徒积资财何益乎”的观念,“延名师购书籍不惜多金”,强烈的文化意识,积极的重教行为,往往给铜臭气浓郁的商贾之家带来清香的书卷气。事实上,商业和学业常常相得益彰,富商巨贾之族时变为官宦儒士之第。
徽商好文,想来与徽州尊重文化教育的传统有关,整个徽州“十户之村,不废诵读”,尤其在宋代新安理学的影响之下,学风尤炽。所以徽州人从小就在心中埋下了文化的种子。外出经营,四海闯荡,来往打交道的少不了政府官员,文人雅士,没有文化不仅被人瞧不上,甚至连生意都做不大。而且书读多了,自然心胸也宽广了,眼界也开阔了,天下历史尽收眼底,生意再不是小买卖,而是大事业了。
当然,对官场的欣羡,对士林的向往,从来都是人们内心的自然表达,徽商也不例外,甚至更有切身体会,他们经历了商场拼搏,经历了人生风雨,由衷地感知读书的重要性和文化的持久力量。贾为厚利,儒为名高,在他们心中,经商盈利固为发家致富应有之义,而入仕为官方得为士族高第,学问博洽才是可堪依仗的资本。要不然,为何“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之训,历千年而影响弥深?
如今的商人较之往昔尤多尤巨,其中亦有所谓儒商者,好与文士往来雅集,少不得风流倜傥,只是不再诗文唱和,文士稍逊风骚,而儒商略输文采。也有效法徽商那般培养子孙读书高考,进入仕途,振兴门庭,以图富贵双取。至于急公好义,资助寒士,回馈家乡,现代商人也不遑多让。只一点,贾而好儒,并未蔚然成风,比之当初之徽商逊色远甚。我很少见到有人像徽商那般,贸易之余,买卖间隙,还手执经书史册,阅读不辍,或者吟诵诗文,甘之如饴。对于文化的敬畏,对于文人的尊重,今之商人似乎也远不及徽商,所以总觉得缺乏一种蕴藉,缺少一种素养。张贾以获利他们多争先恐后,张儒以求名他们多不屑一顾,所以他们身上没有徽商的博大与宏阔,徽商的辉煌虽已成历史,但其贾而好儒的精神是值得好好继承和大力弘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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