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土路上踢起一团团的红尘,这些土路在松树林中穿过,又割开了一片片贫民区。开车的白发女子精神抖擞,身边坐着她的姐姐,她腿脚不利落,别克车的后厢盖里载有她的助步器。在经过棉花田的时候,尘土把棉花都给染红了。任何细读《杀死一只知更鸟》的读者,对这样的画面都会留有印象。
开车的人就是哈珀·李,她的家,亚拉巴马的门罗维尔,位于美国南方的深处,却因为她的《知更鸟》而成为全美乃至全世界都熟悉的地方。
隐居的人爱旅行
哈珀·李一直是县城的一个居民,距这里最近的主要城镇是蒙哥马利,那是菲茨杰拉德那位精神不稳定的太太泽尔达的故乡。哈珀·李以隐居避世著称,在1960年代初《知更鸟》大火之后,将近四十年间,她都不接受任何采访,不发表文章和任何言论。当然,她也没有第二部作品问世,以至于她的第二本书何时出来,当年都成了文学爱好者的热门话题之一。
但其实她经常外出。她喜欢纽约,在那里,有她爱看的棒球赛,喜欢的大都会博物馆,还有各种餐厅。纽约也是她写成《知更鸟》的地方。那是在1959年,她住在一对夫妇朋友家中,朋友早就看出了她的天才,他们定了个计划:在圣诞节前夜,挂了一个信封在圣诞树上,其中装了一张支票,一笔足以支持她脱产写作一年的钱。那时的哈珀·李33岁上下,创作力旺盛,但需要安下心来,这笔钱来得正是时候。她把这段往事告诉了1961年12月出版的《麦考尔》杂志——她那时刚刚出名,对媒体采访还是很积极配合的。
后来,哈珀·李还了这笔钱,她坚称这是借款,不是馈赠。在访谈中她说,朋友对她的信心比那笔钱更重要,“我要尽力不让他们失望”。
纽约还有一个特别好的地方,就是她不必担心被人认出来。在扬基体育场看球赛时,她坐在看台上,可以尽情地击掌呼号。纽约的老建筑很多,她乐于徜徉其间,将一个大手提包斜挎在胸前,底下是一件大号的T恤。哪怕是坐公交车,封闭的场所里,也没人注意她。坐公车倒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她的习惯,因为她的成长赶上了大萧条时期,在家里,父亲的教育让她懂得了无论经济状况如何,都不仅不可乱花钱,还要多帮助有需要的人。
1962年,《纽约先驱论坛报》专访了这位走红的小说家,关心的无非也是热心读者都能想到的问题:《知更鸟》里有多少自传成分。哈珀·李说了两点:一,她尽可能准确地呈现了她记忆中门罗维尔的风土人情、说话的语气,以及人和风景之间形成的关系;二,她父亲的确是书中那位父亲的化身,在律师行当执业多年,和陪审团的交谈,面对法官和宪法的陈词,无数次被女儿旁听。小说里的女孩斯考特,可以说是哈珀·李本人,她对父亲的敬佩跃然纸上。
“知更鸟”产业
《知更鸟》改编的电影让小说的名声继续上涨,格里高利·派克饰演的阿提克斯·芬奇成了美国偶像,可哈珀·李对媒体越来越厌烦。1964年后她就不再接受采访了。但借着她的书,故乡门罗维尔却跃升为亚拉巴马州的文学之都,哈珀·李和她的童年好友杜鲁门·卡波特度暑假的地方吸引着游客。老法院改成了博物馆,法院的钟楼依然在报时,却缺少了应有的庄严感,而仿佛是一声声对游客的召唤。
《知更鸟》的周边产品是少不了的。佩件、挂件、T恤衫、各种主题书籍和手册。每年5月,镇上都要排演《知更鸟》主题的戏剧,演员都选自小城的7000多个居民之中。要是没有这本书,门罗维尔就只是一个典型的“圣经带”城镇,人们分属各个教会。哈珀·李属于一个卫理公会教堂,她密切交往的一位朋友,正是这个教堂的名誉牧师。
哈珀·李和这些东西的关系,一直是模糊的。有件事可以肯定,就是在21世纪初,当博物馆用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芬奇家的黑人女管家卡尔普妮娅的名字来命名一本菜谱,将其放在馆内出售的时候,哈珀·李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卡尔普妮娅是一个性格单一的人物,她在家务方面的意见很强势,在芬奇家受到包括男主人阿提克斯在内的一众人等的尊敬;打出卡尔普妮娅的名字,宣称菜谱中都是芬奇家的“私房菜”,这种做法的消费色彩让哈珀·李无法忍受。博物馆收到抗议后立刻撤掉了菜谱,但是无疑,不是所有人都会站在作家一边。
哈珀·李坚持文学的严肃性,她认为她的故事、她描写的人物都具有普遍意义,所以媒体追问这些人物的原型,势必让她反感。可是,消费社会的惯性并不会因为她拒绝回答、躲开媒体而停步。总有人在讨论她的第二本书何时出来的问题,这不单纯是一个热点,还能成为一门生意:人们的胃口被吊得越高,这本不知何时出版的书,就牵连着越大的利益。
哈珀·李与杜鲁门·卡波特
《疯狂时刻》(Furious Hours),这本由凯西·塞普撰写、在哈珀·李于2016年逝世三年后出版的非虚构作品,讲述了《知更鸟》问世的戏剧化过程。这本举世闻名的杰作原来是改出来的,它的前身是一本名叫《守望之心》的小说,主人公也是律师阿提克斯·芬奇,但故事的叙述者——律师的女儿斯考特却不是小女孩了,而是26岁的大姑娘;阿提克斯也不是英雄,而是保守势力的一员,在小说一开始就参与抵制全美有色人种协会。
拿到书稿的编辑对这个主角不太满意,同时,哈珀·李在另一次小说尝试中塑造的一个8岁女孩,却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位编辑是利平科特出版社的特蕾莎·冯·霍霍夫·托里,曾有过与南方小说家打交道的经验。在特蕾莎的耐心建议下,哈珀·李把两本书合在了一起,写成一部新作,又和编辑一起修订了书稿,前后达两年之久。《守望之心》的一个重大缺陷,就是书中关于恋爱的内容读起来失真,这可以理解,因为哈珀·李本人几乎连恋爱都没有谈过;然而以不到十岁的小姑娘为主角,这个问题就可以避开了:斯考特可以心无旁骛地把她的注意力投在自己父亲身上。
哈珀·李写作、修改都相当辛苦,她需要相对封闭的环境来促使自己专注。而且,当她发愿要当作家时,她立刻感到自己违背了父母的期望,也与她在就读大学(她遵照父亲的意愿进了阿拉巴马大学的法学院)时的学业格格不入。然而,她的童年好友杜鲁门·卡波特走上了另一条路。据《疯狂时刻》介绍,卡波特同样自负于作家天才,可他早早就成了文学场名流。1949年,哈珀·李还在大学毕业阶段的煎熬中不知如何着手实现写作理想时,比她大两岁的卡波特已可以在欧洲与伊夫林·沃、萨默塞特·毛姆这样的人物共进晚餐了,在他坐船回美国的时候,身边是戏剧家田纳西·威廉斯,船上则有克拉克·盖博和他相遇并结交。
卡波特并不是什么一表人才的人物,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个头矮胖,说话怪声怪气,爱穿格子马甲。然而他却有着独特的社交本领和才华,当哈珀·李还在大学里为考试坐立不安时,“人们却在为卡波特写的每一个字付钱。他是一只在地球上昂首阔步的孔雀,而她是一只在窝里踱步的鸽子。”哈珀·李最终不得不提前退学,当然,她后来可以安抚家人说,学过法律使她在写作时充满自律且思维缜密。
1960年,当哈珀·李终于完成了《知更鸟》而得到一段闲暇时,她收到了卡波特的邀约,要她一起去堪萨斯州的霍尔科姆小镇,调查一桩可怕的谋杀案。从《疯狂时刻》的叙述中,我们得知,当地人对卡波特的印象很不好:他是个有异装癖的同性恋,说话咄咄逼人,表情冷漠、古怪,根本不像一个有热情的采访者和特约撰稿人(卡波特是受《纽约客》之邀去调查此事的),幸亏有哈珀·李在,她身上南方女性的开朗亲和、得体的举止、关切的眼神,逐渐让他们所遇到的小镇居民放下了戒心,接纳了他们。
六年后,卡波特根据这次堪萨斯之行写成并出版了长篇小说《冷血》,这本书和1960年出版的《杀死一只知更鸟》一样,都是美国当代文学的经典之作。对于两人的这段合作,以及两人气质上明显的不合拍,好奇者、探究者大有人在。40年后,两部电影《卡波特》和《声名狼藉》相继上演,分别将这一文学史上的“堪萨斯往事”还原出来。其中,前一部成就了菲利普·西摩·霍夫曼这位演技派影星,他以饰演怪模怪样的卡波特而荣登奥斯卡影帝;但是在两部电影中分别饰演哈珀·李的凯瑟琳·基纳以及桑德拉·布洛克,得到的评价就相形见绌了,凯瑟琳演出了哈珀的严肃、忧患,很少笑容,而桑德拉自带的那种“主角光环”,让哈珀在《声名狼藉》中的形象显得不那么可信。
从《疯狂时刻》中,我们得知卡波特后来对哈珀·李是有过诋毁的,他基本上是我行我素的人格,谈不上有什么坏心眼,就是言行乖戾。电影公映的时候,卡波特早已不在人世,哈珀·李也年过八旬,精力不济,但她还是看了这两部片,对其中的“艺术加工”各种嗤之以鼻,更不用说那些事实性错误了。
因“谋杀”而来的“欺骗”
《疯狂时刻》有一个很长的副标题,叫“谋杀、欺骗和哈珀·李的最后的审判”,看起来耸人听闻。它的重头戏是写1977年,哈珀·李再度参加一次罪案调查的过程。案件发生在亚拉巴马州的尼克斯堡,是一起连环命案:一个名叫威利·麦克斯韦的黑人牧师,他的前后两任妻子,以及一个邻居、一个兄弟和一个养女相继死于车祸,而他又娶了第三任妻子。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牧师犯罪,但整个社区里流传着关于他在从事秘密黑巫术的传言。当最后一个死者,也就是牧师的养女被安葬的时候,一个黑人退伍军人朝着牧师连开三枪,这样,社区里人心惶惶的情况才终于告一段落。
这个案子,让哈珀·李看到了在《知更鸟》问世17年之后写出第二部小说的可能。先是尼克斯堡有一位风云人物,一个律师,他早先为牧师上法庭辩护,后又为那个杀掉牧师的退伍军人辩护,当意识到这件事大有希望被推向“故事市场”的时候,他设法把哈珀·李请了过来。之前就常常旁听庭审的她,再一次坐到了法庭的看台上,当退伍军人聆讯的时候,她和其他司法记者一起做着笔记。
她保持着自己一贯的工作方法:走访,调查,思考,整理笔记。这本当是一个作家的幸福时刻,是焕发活力的时刻,不是为了像警探那样破案,而是在与形形色色的陌生人的交往中,像欣赏风景一样,欣赏深不见底的人性在每一张脸庞上折射出的色彩。她去寻访当地人,问他们对于那位可怕的牧师了解点什么。可是她发现,人们的表情都是怪怪的,既不拒绝,也不接受,而是说:噢,我当然知道一些,但是你愿意出多少钱来买呢?
情况跟17年前的堪萨斯大不一样了。哈珀·李是名人,只要认出她来的人,都乐于从她那里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人主动向她推销自己的故事;有人故作神秘,要她先开价,价格合适后才吐露自己所知;有人甚至想到,这本日后要出版的书一定会像《知更鸟》一样大卖并被改编成电影,就问哈珀·李:“将来谁会出演剧中的我呢?”
这就是因“谋杀”而来的“欺骗”。《疯狂时刻》里极为生动地写了哈珀·李的困扰:她住在当地一个汽车旅馆里,每个晚上都会让服务生送餐进门,服务生看到她桌上堆积的材料每天都在变厚,可是她自己并没有任何的激动,也许,在写下这些笔录时她是激动的,因为她敏锐地感到“这里有戏”,可是当材料越聚越多,她就感到一阵厌倦。这里面有多少是谣言,多少是撒谎,多少添油加醋,多少纯属说话人的妄想?这场经历几乎让她怀疑,是不是就连《知更鸟》的成功都不那么值得称道,因为它毕竟也是用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案件来招徕读者,而这样的设计本身就让作品的严肃性打了折扣;也许,它只是一本出色的“类型小说”?
稀罕的写作人格
当她驱车离开那里时,她就决心放弃了。一方面,这案子并不那么复杂离奇,各种证据都证明牧师的确是个大恶之人;另一方面,她是真的不愿去写一本“众望所归”的书:一旦这本书签了出版协议,出版商势必会一点点放出消息,聚集人气,在这种气氛下,写作和阅读都将会变成一个消费性事件。
哈珀·李谈不上有多少道德洁癖,也不害怕别人批评她的第二本书无法和《知更鸟》相提并论——这种批评声几乎必然会出现,媒体早已准备好了用它来充实自己的版面,收割更多的读者——但她不得不看重一场写作的纯粹性,这是一种为了安心的坚持。
哈珀·李一生未婚,连绯闻都没有,《疯狂时刻》对这一点保持了绝对的尊重。在她逝世前,她的第二本书到底还是出版了,书名就是“守望之心”。这当然就是那本《知更鸟》的“前传”,它的出版,并非因为作家本人“想通了”,而是因为衰老使得她实在无法左右自己的意志了,它所引起的反应也和她本人毫无关联。
因为单身,因为选择隐居,她的“人设”得以保全。在晚年,她曾出席中学的毕业典礼,作为一位楷模人物对孩子们发表寄语。2007年,她也曾接受小布什授予的国家级荣誉——总统自由勋章,但只是一条消息,无人知道她在受奖时说了些什么,也许,她什么也没讲。
4月28日,是哈珀·李诞辰95周年,谨以这篇文章纪念她,纪念一种写作人格。这人格当初就是稀罕的,而今则更显得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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