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炳哲 Byung-Chul Han 1959年出生于韩国首尔。2012年正式任教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他已有十六本著作,其中《疲怠社会》一书运用了中国人非常熟悉的概念“山寨”。他亦围绕山寨概念专门撰写《山寨:中国的解构》(Shanzhai : Dekonstruktion auf Chinesisch)一书。
“整个世界只是自我的一个倒影,在任何时空中能被一再感知的只有自我。在到处都是自我的深渊中漂流,直至溺亡。”(《爱欲之死》,页13)
《爱欲之死》 作者:(德)韩炳哲 译者:宋娀 版本: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3月
《在群中》 作者:(德)韩炳哲 译者:程巍 版本: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1月
《精神政治学》 作者:(德)韩炳哲 译者:关玉红 版本: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1月
对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的偏爱,贯穿了韩炳哲的整个写作。
韩炳哲认为,法国哲学家歇尔·福柯的权力理论已不足以描述大数据时代。
很多年后,面对一篇篇经由人工智能(AI)撰写的严谨规范、长篇累牍并且了无生趣的诸如“海德格尔的情感概念”“黑格尔与权力”“禅宗哲学”那样批量生产的学术论文,韩裔瑞士籍哲学家韩炳哲(Byung-ChulHan)或许会回想起2011年他开始出版《爱欲之死》《在群中》《精神政治学》等等批判哲学小册子的那个群哲陨落的荒芜年代。
1“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
在那个时代,历经尼采、海德格尔、福柯、德里达那样神祇一般的白种已故男性哲学家将近一百多年的思想统治,再到巴丢、瓜塔里、奈格里、齐泽克等高峰耸立活跃但却又仿若昙花一现的白人男性思想家,西方哲学届的学术种子选手似乎一代不如一代,以至于齐泽克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因为被记者不慎称为“教授”,吹胡子瞪眼睛地发出了诸如“你们全家才是教授”那样振聋发聩的对骂。
彼时,历经康德和黑格尔式哲学体系的幻灭,一代代西方思想家已然从如何建构一个红光亮高大全的哲学体系的美梦之中骤然惊醒,逐渐成长为了反对“体系”和“整全”的离经叛道者,似乎诸如“学者”和“教授”都成了“思想”的反义词,只有批判和解构才是正确哲学思考的唯一通途。
很难想象1959年出生在韩国的韩炳哲是如何找到这条通往哲学的批判之路的。自从逐渐蹿红之后,韩炳哲似乎排斥一切采访、宣传和媒体曝光的机会,变得越发隐匿和神秘了起来,以至于仅从他早年的那些支离破碎的履历之中,人们很难拼凑出他中青年时代的样子。
我们只知道他曾在首尔的大学攻读冶金专业,1980年代到德国学习哲学、德语文学和天主教神学。在1994年,韩炳哲以35岁高龄取得博士学位,他的博士学位论文是扎实的“海德格尔的情感概念”这个传统现象学研究的经典主题。六年后,韩炳哲加入巴塞尔大学哲学系任教(2000-2010),在那里完成了他的教职论文。此后,韩炳哲曾任职于卡尔斯鲁厄建筑与艺术大学(2010-2012)和德国柏林艺术大学(2012至今)。
随着《疲怠社会》(2010)、《山寨:中国制造的毁灭》(2011)、《透明社会》(2011)、《爱欲之死》(2012)、《在群中——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2013)和《精神政治学》(2014)等著作的出版和译介,韩炳哲一下子变成了西方学术圈中一颗炙手可热的新星。他的每部著作一经出版,就被迅速翻译成了英法意西葡韩希中等多国语言。按照自从2010年以来韩炳哲每年出版一部短小精干论文集的发表势头来看,如今只有六十岁的他正当壮年,他的思想在未来还有进一步展开与发展的可期性。
除此,超高颜值的盛世美名,似乎是他的另一个人设卖点,正如当年被冠以美男哲学家之名的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一样;西班牙《国家报》(ElPaís)更是将韩炳哲誉为“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这些加分项都让人不禁更加好奇,这位学术新星究竟讲了些什么?
每个学术男都有他的师承、生命历史和学术轨迹,韩炳哲也不例外——对海德格尔的无条件偏爱,贯穿了他的整个写作之路。《爱欲之死》、《在群中》和《精神政治学》的论述,无处不笼罩着海德格尔的经典术语(比如“无名之辈”(Niemand)、“重要人物”(Jemand)、“筹划”(entwerfen)等等)。这些生僻词似乎为每一名读者设立了一道天然的阅读障碍——“不懂海德格尔者勿入此门”,正如古希腊柏拉图学园门口刻着一道“不懂几何者勿入此门”的标语一样。
不过仔细阅读之下,读者也不难发现,就算不懂得海德格尔独创的那些术语体系,仍然不会影响对韩炳哲本人想要讨论的话题的把握,这也正是韩炳哲的批判哲学小册子之所以厉害的地方。与那些以疯狂批判和否定海德格尔、自断德国哲学(尤其是现象学)传统的“名门正统”学院派德国哲学家不同的是,韩炳哲笔下的海德格尔,是一罐充满爱与友爱的黄金蜜糖:韩炳哲对海德格尔的引用,丝毫不谈及海德格尔饱受诟病的纳粹牵连,尤其偏好海德格尔在《与妻书》(LetterstohisWife)中的一个几乎无人注意的小段落,在那里海德格尔谈到了哲学与爱欲之间的关联。海德格尔说,“每当我的思想又迈出关键的一步,每当它朝着未经开发的领域探进一步,神那扇动着的翅膀就会触碰到我”。(《在群中》,页30-31;《爱欲之死》,页73)
2韩炳哲的哲学关键词
爱欲
哲学是对他者的爱欲,是与思想和自我密不可分的,这既是古希腊哲学的传统主题,也是韩炳哲《爱欲之死》试图向大众传达的核心思想。在古希腊哲学中,爱欲是思考的前提,它是柏拉图的“philosophos”,即智慧的朋友。哲学家是朋友,也是求爱者,真正的思考会随着爱欲一起升华。(《爱欲之死》,页80)这既是海德格尔在谈到哲学与爱欲的关系时所试图回溯的思想史关联,也是韩炳哲众多批判小册子试图唤醒的哲学可能性。
在其最负盛名的著作之一《爱欲之死》(2012)中,韩炳哲开宗明义地将他批判哲学的矛头直指现代社会中爱欲之死的症候——“自恋”情节。自恋意味着当代人只关注自己,作为列维纳斯爱欲伦理学核心概念的“他者”,在现代社会中已经消亡了。个人无法产生对异己他者的爱欲,这就是现代性社会中“爱欲之死”的症候,“整个世界只是自我的一个倒影,在任何时空中能被一再感知的只有自我。在到处都是自我的深渊中漂流,直至溺亡”。(《爱欲之死》,页13)
然而与后期海德格尔宣言式地主张回到古希腊的哲学答案截然不同的是,在《爱欲之死》、《在群中》和《精神政治学》这几部著作中,韩炳哲试图给出的哲学答案要接地气得多,毕竟韩炳哲也是曾经细究过黑格尔权力学说的学术男子(参看《黑格尔与权力》,2005)。如果说海德格尔哲学影响了韩炳哲学说的精神气质,那么黑格尔辩证法则是韩炳哲进行哲学批判的首要分析工具。
在韩炳哲看来,“黑格尔对‘他者’的敏锐感受力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位思想家”。(《爱欲之死》,页41)在对爱欲之死问题的分析中,韩炳哲试图指出,“他者的消亡”只是当代社会爱欲之死的一个必然结果或者表面现象,若要深究其原因,就必须回溯到黑格尔主奴辩证法的逻辑上,重新阐述这个故事了。
按照黑格尔哲学的惯用语,爱欲和痛苦是相伴相生的一对辩证法要素,如果说爱欲是一种肯定性的要素,那么伴随着爱欲的痛苦、风险、激情、疯癫和迷狂等等,都是爱欲之中消极和否定性的感觉,这两者共同构成了蕴含在爱欲之中的“肯定-否定-肯定”的辩证法螺旋式上升的过程。但在现代社会之中,人们只追求舒适感觉和无需承担任何不良后果的刺激,它取代了爱欲之中痛苦和激情的层面,换言之,人们只追求爱欲之中肯定性的要素,摒弃爱欲之中任何让人不快的否定性要素,“在快餐式性交、邂逅后上床和舒压式做爱已经司空见惯的当代,性生活已经不存在任何消极面。”
“消极面的缺失导致了当今爱情的枯萎,成了可消费、可计算的享乐主义的对象。人们满足于追求同好者的那份舒适,放弃了对他者的渴望。被追求的是一种舒服的、最终缓慢沉淀在意识之内的熟悉感。超验性在当今的爱情中不复存在”。(《爱欲之死》,页37)这意味着当代社会之中的爱欲之死,是一种对黑格尔主奴辩证法的彻底颠倒:我们既是自我的主人,也是自我的奴隶,爱欲之死意味着我们所以为是的“自由”实际上只是一种幻象,我们“一刻不停地剥削和压榨自我。就像是活死人,没有方向和目的”。(《爱欲之死》,页48)
自由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韩炳哲试图挑战另一个备受争议的哲学主题——自由。按照以赛亚·柏林讨论自由问题的经典话语方式,自由分为两种:“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积极自由意味着自我所进行的自主选择,也就是自由意志的方面,它意味着“我想要……”消极自由则意味着“免于……的自由”,它意味着自由的否定性层面。韩炳哲对现代性社会自由问题的分析试图揭示的是,“自由”只是一种自我心灵建构的幻象,这种幻象不仅表现在诸如“爱欲之死”“自恋”“忧郁症”“窥淫癖”等种种光怪陆离的心理现象之中,同时也体现在当今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
通常对自由问题的讨论,总是伴随着与对社会治理术的分析。例如对于卢梭来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的“枷锁”,来自社会对人后天的强大规训力量。而对韩炳哲来说,与其讨论自由与治理术之间的传统套路,不如回溯到另一个更为深层次的问题——他把这个问题归结为“新自由主义社会”。“新自由主义”是现代社会的病灶所在,也是韩炳哲的《在群中》和《精神政治学》所不遗余力予以批判的终极痼疾。“自由”原本是与“强迫”完全对立的概念,但韩炳哲指出,现时代的劳动者,既是自我的主人,也是自我压榨的奴隶,换言之,没有人“强迫”一个人去做这做那地付出劳动,是人们自己无休止地选择自我压榨与自我付出劳动。由此,韩炳哲将现代社会的这种统治机制阐释为一种新型的自我剥削的机制,“如今人们都在自我剥削,而同时却还妄想着自己身处自由之中。如今的劳动主体同时既是行凶者又是受害人”。(《在群中》,页22)
换言之,在“劳动”和“剥削”这一对经典的对立之中,矛盾消失了。当代社会已经看到不是谁在剥削着谁,毋宁说人们都是在心甘情愿地自己剥削自己,这就是所谓的“新自由主义”——人看似自由、以为自己是自由的,但这些都只是一些美好的幻觉,就像是太阳底下金黄的肥皂泡。借用黑格尔的术语,当今社会已经不存在对立、否定、矛盾和消极的层面,如果说机械时代的人们还受制于机器的束缚,机器就是世界的中心,是人类的主人的话,那么在韩炳哲看来,现时代的数字媒体带来了一种新的“劳动拓扑学”——数字劳动者占据了世界的中心,用户和他的数字设备更像是构成了一个整体。(《在群中》,页60-61)正如当前流行的“社畜”概念以及饱受争议的“996”工作制一样,更多的“自由”意味着更多的自我强迫,但是强迫者、对立面和终极大boss却消失了,这恰恰意味着“自由”的概念及其实质的终结。
韩炳哲尖锐地指出,互联网、智能手机、电子邮件、推特、脸书和谷歌眼镜,是新一代数字化了的幽灵,它们变得更加贪婪、更加无耻、更加喧闹,使人沉醉在自由选择的幻象之中,却无往不在信息化的透明社会的枷锁里面。
大数据时代的新自由主义
在《精神政治学》(2014)中,韩炳哲将批评的炮火集中到了大数据时代的新自由主义身上。与当前那些为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等技术进步欢欣鼓舞歌功颂德的研究者立场截然不同的是,韩炳哲早就看到,新自由主义政权催生出了一套更甚于福柯笔下“全景敞视监狱”的权力操控系统,这种权力技术恰恰是对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主奴辩证法的颠倒——顺从的主体对于自己的屈从性恰恰是毫不自知的。权力技术不再采取禁止、防护、镇压的手段,而是伴随着主体的积极参与、自我袒露和过度消费。
这是什么意思呢?按照福柯批判理论的著名构想,当今社会是一个充斥着规训与惩罚功能的大机器,人们都身处在一个环形的“全景敞视系统”里,被密切管控(福柯的理论基础来自于边沁的“全景监狱”),稍有人间失格的表现,就要被整个系统狠狠惩罚,拉回正轨。但韩炳哲却认为,非也。福柯的这套理论,已经远远不能继续涵盖当今这个技术极大发展的数字社会。在韩炳哲看来,大数据的背景下诞生的是一个新的数字化的阶级社会,这个社会在“全景监狱”的基础上,进一步诞生出了一种“筛选监视机制”,它跟福柯笔下直接扇人巴掌式的规训惩罚机制的不同在于,这种“筛选监视机制”不但扇人巴掌,还给人甜枣。身处其中的人们就像进了一个大型游乐场,里面既不存在升级打怪杀坏人的重重冲突,也不存在诸如“老大哥在看着你”(bigbrotheriswatchingyou)这样恐怖的隐藏剧情,人们自愿地暴露关于自己的一切信息(脸书,微信,朋友圈,ins,诸如此类),把自己幻化成为一缕数据的幽魂,游荡在洋葱结构的互联网大数据之中(韩炳哲甚至还提到了臭名昭著的“暗网”(deepweb)作为论述实例)。
3哲学的时代早已变天?
可是深究下来,韩炳哲的哲学策略似乎仍然略显圆滑。除了接地气地深入分析新自由主义与数字化阶级社会的症候之外,韩炳哲并没有给读者提供出一套“现成”(vorhanden)的解决方案或哲学答卷,这似乎也跟韩炳哲追随海德格尔,排斥一切“现成性”(vorhandenheit)事物的核心思想有关。我们只能从韩炳哲的写作中,发现诸如尼采、海德格尔、福柯和德里达等哲学家诉诸“主体”超越性的影子,或者西方思想界炙手可热的新红人们最新的哲学分析术语和批判工具,至于说想得到什么宽慰人心的答案或者振奋精神的安慰剂,或许只是我们想太多了。韩炳哲做哲学的方式,一开始就不是要将哲学作为一项哲学知识考古学式的学究气息十足的书斋工作——也许它在根本上是社会性的、实验性的,其答案就在于读者对其论述所产生的共情力和同理心的精微之中。
不过思想的碾轮往往总是代际交错的。人们很难预想过去的旧观念是不是有可能在新的时代重复生机,也很难估量当今最炙手可热的那些思想界的宠儿是不是过两年后就会变得凉凉,毕竟按照一种历史主义的观点,太阳底下哪里能够有什么新东西呢?人心人性亘古不变,所有一切或许只是旧日之事的永恒轮回,一些熙熙攘攘追名逐利罢了。韩炳哲的理论基础来自于他对柏拉图、黑格尔、尼采、海德格尔以及近期炙手可热的福柯和德里达、瓜塔里等众多思想家的理论学说的巧妙糅杂,伴随着精巧的修辞以及接地气的实例,着实让人耳目一新。这种“做哲学”的方式,与传统哲学家那种近似于“你搬小板凳过来坐好了听我讲不许打岔”的思想打开方式大相径庭。
在我等围观西方哲学圈的吃瓜群众看来,韩炳哲的爆红,意味着哲学的时代早就变天了。正如古希腊喜剧大师阿里斯多芬在《云》里曾经大张旗鼓地讽刺苏格拉底那样,如果哲学家只是一群凌驾在大众之上、鄙视大众,但却又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的无用之人,做出来的只是些“坐在篮子里逼视太阳”那样的无用之用,那么哲学家难保不会触犯众怒,甚至走在大街上如果不幸被大众认出来,还很容易被打。时至今日,人们与其愿意继续忍受那些正襟危坐侃侃而谈坐而论道却暗搓搓深刻思考怎么合理摸到姑娘小手的油腻学术男,不如更喜欢深扒诸如齐泽克直接放飞自我地迎娶比自己小三十多岁的阿根廷嫩模的稳赢人生,毕竟当媒体齐刷刷调侃齐泽克的二婚是美女野兽配的时候,齐泽克会实诚地怒怼说自己的妻子怎么会是野兽呢!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这届学术男的画风开始变得不太一样,让那些对哲学感兴趣却又被精细学术分工折磨得已然毫无爱欲的我们,又重新滋生出了一丝丝阅读哲学的思考乐趣。毕竟无聊的是论文,有趣的是人生。
对韩炳哲几乎每年出版一本短小精干的哲学文集的光之速度,读者们似乎更愿意为“你长得帅你说的都对”这样亘古不变的传统观念买单。大抵(和我一样)曾以“海德格尔的情感概念”为研究起点的学术男,品位都不会太差。设想,如果韩炳哲还在续写那些他早年在西欧大学谋求教职所仰仗的诸如“海德格尔的情感概念”(1999)、“黑格尔与权力”(2005)和“禅宗哲学”(2002)之类(换成任何学术男来写都会变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哲学专著),作为一名非西方族裔的西方思想家,韩炳哲还有可能像今天这样C位出道吗?从尼采到海德格尔,从齐泽克到韩炳哲,历届学术偶像的C位更迭,传递出了大众消化思想的口味的复杂多变——这届学术男不太一样啊!
□毛竹(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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